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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雨幽蝶 coolcate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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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难过
    2022-3-7 03:37
  • 签到天数: 1466 天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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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0-7-22 12:53: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轻影 于 2012-8-14 09:50 编辑

    第一話 徬徨的遊魂...................................................................1L
          第二話 眩惑............................................................................2L
      第三話 宿罪.............................................................................3L
      第四話 死蝶............................................................................4L
      間奏一 黃泉之國的公主点击进入
      第五話 無道之道.....................................................................5L
      第六話 毒蛾(上)....................................................................6L           
                    毒蛾(中)....................................................................7L
                    毒蛾(下)....................................................................8L
            第七話自盡 (四之一)..........................................................11L



    第一話 徬徨的遊魂




    那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時代。

    博麗大結界尚未形成,幻想鄉也並不存在,人類與妖魔雜處於塵囂中,難辨你我。
    京城的街道有時會有百鬼夜行,當夜行的時刻到來,人們會乖乖躲進家裡,不管
    聽見什麼都假裝沒聽見。而到了早晨,鬼就把街道讓了出來,人們又在同一條街
    道上忙碌生計,奔波來去。也許正因為人世與幽冥境界太過模糊不清,京城經常
    起霧或下雨,甚至有時出了太陽也會下雨,人們就知道了,那是狐狸要嫁女兒。

    那是個人人崇信陰陽道術的時代。早上起來得先面對正確的方位默唸著守護自身
    的星辰以求保佑,出門走的道路也要遵循正確的方位否則會衝到災厄,吃飯、睡
    覺、一切生活瑣事都有適當的時機規定著,若有什麼重大疑難,靠占卜來決疑是
    非常合理的舉動。

    整個京城就是個巨大的陣,鎮住妖魔與怨靈,祈求國泰民安。事實上,當初會遷
    都到這個京城,正是因為怨靈的作祟。人們藉由「取名」的咒語意圖取得安寧,
    於是那個時代也有了一個諷刺的名字。

    「平安時代」。

    既黑暗又光明,既庸俗又風雅,既寬容又殘虐,就在這麼兼容並蓄的時代,有幾
    個離經叛道的有趣角色誕生了。儘管註定只能活在歷史的影子裡不能被記憶,但
    那無損於他們那既迷人又討厭的本質。

    這是屬於他們的故事。

    *                     *                     *

    平安時代末,京城。

    那是棟詭異的大宅。在這寸土寸金的黃金地段,應該是極有權勢的家族才有資格
    擁有這麼廣大的庭院,卻好似許久沒有住人。從外頭望去,牆壁滿是斑駁的痕跡,
    庭院荒蕪雜亂不堪,竹簾有些脫落了,有些被扯破一半,斜掛在地隨風啪啪作響,
    屋裡沒有燈光、人聲,像是被世間遺棄的巨大遺跡般,突兀地存在著。

    儘管這大宅有著許多不合理,在這如墨一樣黑的夜色裡,也全被掩蓋無蹤。

    驟雨疾敲著屋簷,大宅門前,唯一看起來比較正常的看門人縮著脖子,已經懶得
    對那形同虛設的短屋簷感到生氣了。背靠著那漆黑的木頭大門,只有門楣上幾盞
    孤燈陪伴著他。

    「這種鬼天氣,今天大概是不會來了吧。」

    像是幫自己即將要偷懶找藉口似的,他自言自語。空氣有幾絲秋天的峭寒,而他
    已經全身透濕。即使我偷跑回去烤個火,神也會原諒我的吧?這麼說著,又自顧
    自的同意了。伸手拿了一盞燈籠,看看眼前的大雨,打了一下自己的頭。

    --真是凍昏頭了,這種大雨,燈籠也不會有用啊。

    撲疵~像是回應他內心的碎念,燈籠被雨水撲熄了。但在燈熄之前,他依稀看見,
    在手持燈籠能照到最遠的地方,有個身影佇立在那邊。

    「哇啊~!!」他驚呼。

    剛剛他也瞪著這黑暗好一會了,啥都沒看見。但現在他怎麼看,都看見那個模糊
    的影子,朝著宅門一步一步的走近。

    「誰在那裡!?」

    「…藥。」

    「誰!?」

    那個人總算走到燈火所及之處,拿下擋雨的斗笠,竟是一個妙齡少女。蓑衣下紅
    白的衣服是巫女的顏色,寒冷讓她不斷顫抖,長長的黑髮被大雨打溼,緊貼臉上,
    襯出毫無血色的雙頰,更顯得楚楚可憐,像是白玉雕琢出的人兒啊。

    守門人看得呆了。

    「…來送藥的。」她努力把臉上的水撥掉,終於可以說話了。「師…師父派我來的。」

    這般光景,即使是個老大不小,在秋雨中又凍又餓的守門人,也不禁起了憐惜之
    心吧。嘴上想要安慰幾句,卻又找不出什麼溫柔的話說。

    「巫女不待在神社裡服侍神明,來跟陰陽師淌什麼混水?他又怎麼是妳師父了?
    他徒弟就一個啊,我可熟了,叫…叫…」

    「我是新來的。至於他為什麼是我師父,這…說來話長了。」女孩露出無奈的笑容。

    「這種天氣還派女孩子出來,真是太過分了,現在的年輕人…」守門人不禁開始
    碎碎念,完全不顧自己現在把又冷又累的訪客晾在外面,也是很過分的行為。

    「那個…」女孩辛苦的打斷他:「不介意的話,可以先讓我進去送東西嗎?」

    「是的,瞧瞧我都糊塗了呢。請進,請進…等等!」

    少女很想假裝沒聽見,但終究還是轉過頭來。

    「妳是新來的?」

    「是…」她頓了一下,眉頭一皺:「…為什麼問?」

    「如果跟著那位陰陽師,多少學會了一些驅魔降妖的符咒了吧。」

    少女沒說話,但臉上就是「那關你甚麼事」的神情。

    「這很重要啊,妳難道沒聽說嗎?」

    老人露出詭密的笑容,用低沈的聲音說。

    「這宅子鬧鬼啊,鬧得可兇勒。」

    「鬼?」

    「是啊…」那老人待要裝出更可怕的聲音嚇嚇這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少女,卻看到
    了一抹自信的微笑。她像在回答老人,也像在對自己說:「太好了,若非如此,
    我可就白來一趟了呢…」

    「咦?」

    「我知道了,謝謝您的提醒。」

    女孩飛快的一鞠躬,然後就像隻小鳥般,輕快地奔進了那沒有燈火的屋門。

    *                     *                     *

    大宅深處,空無一人的廊間,火光映照著蒼白的臉孔。女孩將食物輕輕放在木格
    子門前。

    雨仍然下著,屋簷擋不住濕氣的蔓延,沾染了黑暗的空間,一股不適感與她身上
    溼透的外衣一起緊貼著身體,撩動她的神經。

    這裡確實很適合產生鬼怪之類的幻覺呢。但是,真正的鬼怪出現時,是不會讓人
    有猶豫「是不是看到鬼呢」的空間的。這是百鬼夜行的平安時代,撞鬼的經驗不
    是稀奇的事情,她很清楚,所謂「不淨的東西」尚未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那麼,要把那看門的話當作愚民的戲言?還是,真正可怕的東西還沒現身?

    --真討厭,不管怎樣,先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吧。她想。

    「進來。」

    門尚未開,她才剛舉起手,房裡就出了聲。

    說話者好像似乎很久沒有開口了,語調有些生澀。是少女的聲音,雖然是命令的
    語句,卻沒有頤指氣使的感覺,更像是一個請求。

    她拉開了門,看到房間的另一頭,一個就著微弱燈光看書的背影。

    沒有月光的夜,只看見光暈從竹簾後方透出來,映出黑色長髮的輪廓。雖然只得
    翦影,但那端正姿態有著嚴格家教的殘韻。這就是她為何千辛萬苦,從滂沱大雨
    中走進這棟有鬼宅之名的地方。

    為的就是她,一個千金小姐,孤身住在這座大得彷彿可以吞噬靈魂的宅院。

    「妳沒話要說嗎?」

    「嗯。」她這才發現自己呆了片刻。「這是這次的藥,請小姐服用吧。」

    「還有呢?」

    「嗯?」

    「別說我知道的話了,可以請妳講些有趣的事嗎?外頭雨還大著呢。」

    女孩露出為難的表情,看看自己的衣服。濕淋的人這樣冒失的闖入原是失禮的,
    但是在這地方也只能一切從簡。

    雖沒說話,那小姐會意了,轉身拿起取暖用的火盆,掀開簾子走到她身旁。動作
    意外的輕捷。

    謝謝,女孩靦腆的道謝。

    她這才清楚看見這位大小姐的容貌。一頭長長的黑髮留到腰部以下,臉龐有富貴
    人家特有的蒼白,卻無應有的豐潤。若能多些血色的話,也許稱得上是個美人吧。
    但那雙眼睛卻讓人一看就忘不了,深遂的瞳眸裡沒有少女的嬌媚與清澈,而是極
    為空洞的黑。如果看得略久,會有種微微發冷的感覺。

    那是看過鬼的眼神。女孩心中閃過了這種想法。

    「近來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嗎?」她問,語氣裡有一種文謅謅的口吻。

    「那個,我…」女孩低著頭想了一會:「我還在修行,生活非常規律,實在想不
    出什麼有趣的事情好說呢。」

    那小姐露出很失望的表情。

    「妳是最近才跟著那位陰陽師修行嗎?」

    「嗯…」

    「所以,妳是式神?」

    「咦?」女孩抬起頭。

    「不然,一個妖怪怎麼會聽從陰陽師的差遣呢?或者…妳根本不是來送藥的?」

    那小姐空洞的眼底,突然閃過銳利的光芒。

    「一個妖怪駕臨西行寺家,有甚麼事呢?」

    *                     *                     *

    身著巫女服的女孩還是維持原本的坐姿,沒有慌亂的神情,但臉上那股靦腆的拘
    束感卻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充滿興味的微笑,像看到什麼有趣的玩具。

    「是什麼時候被妳看穿呢?」

    「應該要先回答對方的問題比較有禮貌。」

    「哦?但是在妖怪的禮節中,是習慣用問題回答問題的。」

    「…用謊言回答更是沒禮貌呢。不過仔細想想,妳不經允許就擅闖人類的住所,
    早已無禮至極。」

    「喔?所以,妳是這棟房子的主人?」妖怪少女雖然用問句,但那語氣並沒有想
    知道的意思,純粹就是想激怒人而已。

    「我要趕妳走了喔。」即使在吵架,她的語氣仍然不慍不火。

    「做得到的話就試試看吧。」

    *                     *                     *

    一陣風颯然掀開竹簾,兩個身影,轉眼已對換了位置。

    詳細地說,那小姐扔出了一個東西。那可不是一般人撒潑亂扔的力道與準頭啊,
    即使對妖怪而言,也是需要費些勁才能閃過的手法。她偏過頭,那東西掠過鼻尖
    時,聞到一股淡淡甜香。這才看清,原來是把木梳子。

    妖怪閃過後便直撲上去,人手瞬間變為獸的爪子,悍然抓去,卻連她的衣角都沒
    碰到便迅速收手。在與那大小姐目光相對時,一股寒意如電般纏住妖怪的背脊,
    那是久經戰陣者最倚賴的一種直覺:對於「危險」的嗅覺。

    --但是,是什麼讓我有那個感覺?妖怪暗暗咋舌。

    --說來,那梳子上的甜香味也讓人有些在意…單純只是「髮香」而已嗎?

    這位人類少女有著不尋常的危險氣味,與丟擲梳子中暗顯的武藝根基,讓妖怪重
    新謹慎地評估眼前對手。火盆燃得更加旺盛了,劈啪聲響,點點星火照耀幽暗,
    只見那個小姐拿著一個微微反光的物事。那是一把劍,不是婦人慣用的短劍,而
    是武將的長劍。

    「果然不是尋常的大小姐呢。」妖怪笑:「哪家的千金會隨身攜帶這玩意?」

    「我沒有隨身攜帶。」

    妖怪沒想到她會認真的回答自己的問話,且與自己剛才觀察的印象相符,她走路
    的姿態,掀簾的動作,確實不可能藏得了那麼大一把劍。

    「妳一定在想,我剛剛到底把劍藏在哪裡。」

    小姐說著,露出淺淺的笑容。看穿敵人的想法,觀賞對方的窘迫,她好像很享受
    這種感覺。

    「…哼。」妖怪跟著笑了。很巧,這也是她喜歡做的事情。

    「若能夠憑空變出一把劍,那麼,變出一張能把我降伏的符咒如何?」

    「我怎麼…」少女才說了三個字,妖怪突然猛衝上去,當她能夠反應時,利爪距
    離她的喉嚨已不到半臂之遙。擋格既已不及,她索性反刺妖怪的胸口,但這著也
    在敵人預料中,她早一步退到劍刃所及的範圍以外,爪子卻沒有縮回,隨著她後
    躍的同時手臂也伸長,這是非人類者特有的優勢。當然你要說是作弊也行。

    眼看利爪就要及頸,妖怪卻又感到剛剛那種如電擊般的危險感覺,但這次她決定
    不予理會,硬是抓了下去。

    她感到自己碰觸到了什麼虛無的東西,絕非人體的觸感,某種全然陌生的存在籠
    罩在那小姐身旁,擋住了妖怪的爪子。

    但擋那一下只能避免致命傷,那小姐還是被狂猛的力道震退了幾步,柔軟的喉嚨
    受到衝擊,背又撞到門板,讓她喘不過氣來,眼前一黑,軟倒在地上。

    「啊哈。」妖怪說:「逮到了。就是這個玩意吧。」

    語氣中得意混雜著痛楚,她的爪子在短短幾個呼吸間已全變成了黑色,那不祥的
    顏色還沿著她白晰的手臂不斷向上蔓延。獸爪閉合著,抓著某個看不見的東西。

    --只是「現在」看不見罷了。她想。

    --只要轉個視角就可以…,或是變個方向,或是換顆腦袋…

    她必須不斷逼自己思考,因為疼痛已經迅速地超出了她可以忍受的範圍。那看不
    見的東西正瘋狂掙扎著,不斷攻擊她已經漆黑扭曲的爪子,掌心已經有部分碎裂
    了,破片落在地上時像燒盡的木炭般,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化為齎粉。

    「快放手吧。」

    那小姐好不容易可以說話了,看著敵人的慘狀,話音卻不帶絲毫情緒,沒有幸災
    樂禍,也沒有虛假的同情,只是一句再單純也沒有的規勸。

    啪,又是一隻爪子被蝕斷,妖怪眼看右手已經抓不住了,正常的左手又握了上去。
    就像一瓶墨汁打翻在白紙上般,迅速又變得漆黑,開始脆裂。

    「快放手吧。妳已經中了毒,那是怎麼也解不開的。現在放手,至少可以挑個比
    這裡舒服一些的地方死去,我也不會再為難妳了。」

    還是一樣不帶感情的陳述,但是妖怪就像沒聽到似的,堅持著無謂的抵抗。幾滴
    冷汗滑過她已經被侵蝕一半的臉龐,還沒被侵蝕的部份也變得枯槁,黑髮紛紛掉
    落,四肢已經支持不了重量而斷裂,她現在看起來甚至連個形狀都沒有,只有那
    雙眼睛仍發著光芒。

    --情況很險峻呢。妖怪想。

    --難道我今天會畢命於此?

    沒有生物是生來被殺的,陽光照耀在地,萬物努力求生,本是物之常理。即使是
    妖怪,當「死」閃過心頭時,胸口仍然一陣空盪。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許久,那小姐嘆了口氣,緩緩的說。而同時,那眼睛的光也熄滅了。原本妖怪站
    的地方,只剩下一團辨識不出原本事物的灰燼。

    直到此刻,這個女孩才表現出一絲像是普通人應有的反應。她已經累得笑不出來,
    也哭不出來,只是看著那堆灰燼發呆。在她們打鬥時,不知何時雨竟然停了。
    月光穿透了重雲灑落地面,她這才聽到屋外秋蟲的鳴響。

    風吹進空盪的大屋,聽起來像聲聲歎息,這是她最熟悉的旋律。當夜闐人靜時,
    很容易出現把風聲聽成說話聲的幻覺。

    因此,當她聽到有人講話的聲音時,一度也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那聲音是從灰燼處冒出來的。

    「還會道歉,算是可取的了。」

    是那妖怪的聲音,仍然是那麼不懷好意的語調。

    *                     *                     *

    就像變魔術一樣。

    她以為收拾了妖怪,轉頭拉起了竹簾,回到自己的席前。

    然後外頭突然傳來話音,她拉開簾幕,灰燼已經消失,那妖怪竟然毫髮無傷地站
    在原處。

    然後,一步一步向她走過來。手爪看起來還是那麼銳利而致命,緩慢的,握住她
    的咽喉。

    當敵人化成灰都能活過來時,會覺得奈何不了她也是很合理的。但是,如果自己
    的性命遭到威脅時,就算理性告訴自己敵不過,還是會想要嘗試反擊吧?

    但是,她連動都沒有動。

    「就人類而言,妳真是無趣呢。」妖怪說。「好歹慘叫一聲,掙扎一下也好啊,
    妳這樣讓我覺得贏了也沒什麼好高興呢。」

    她試圖在對手的眼裡找尋恐懼或示弱的痕跡,即使是一絲絲也好,至少讓剛剛的
    短暫死鬥不要像一場幻覺。但眼前的少女硬是不聽話,平靜無波的眼神,更讓妖
    怪感到不快了。

    「只是覺得,或許這樣也好。雖然沒有想過會被妖怪吃掉,不過我本來也不被看
    作是人類,這也許正是我被註定的命運。」

    「命運。」妖怪冷哼:「光是相信這種東西,就證明了妳的確是個平凡到不行的
    愚蠢人類喔。」

    「可以問妳一件事情嗎?」

    「?」

    「妳剛剛抓在手裡的東西,是什麼?」

    「明知故問呢?那好像是妳放出來的喔。」

    「那不是…」說到一半,女孩卻默不作聲了,微皺的眉宇間有一種煩躁的疲累,
    就像面對過多的質疑,已經懶得辯解了。

    「…蝴蝶。」妖怪說。

    「咦?」

    「我剛剛抓到的東西啊,是一隻蝴蝶。薄薄的翅膀有白玉色的光澤,振翅的優美
    姿態迥非世間之物,可惜…卻有劇毒。」

    女孩笑了,那喜悅的表情美得像幅畫。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你說對了呢。果然啊…只有妖怪看得到嗎?」

    笑著,笑著,一滴眼淚卻滑了下來,沾濕了妖怪的手背。

    不知是什麼觸動了妖怪的心,眼前的少女絕非她看過最勇敢的,笑容也不是最可
    愛的,但在生死一線的此刻,那個微笑與那滴眼淚,卻深深的震動了她。

    妖怪放開了手。面對少女質疑的眼神,她坐了下來,以一種獨特的閒適姿態。

    「總覺得,比起吃掉妳,妳的故事更讓我感興趣。可以告訴我嗎?為什麼要一個
    人住在這裡?那蝴蝶又是什麼東西?」

    「知道這些又如何?」

    「只是很久沒聽到夠有趣的故事了。不想說的話,我現在離開也行,但只要妳願
    意說,我就願意聽。」

    「奇怪的妖怪呢。」少女笑,遲疑了一下。

    她原本以為那是自己不願再想起,更不願說出口的故事。但眼前的妖怪有一種說
    不出的氣質,是一種介於現實與幻想間的混和物。跟這樣的生物聊天,讓她產生
    了些許的幻覺,好像墮入了某個醒不來的夢境,而夢裡是可以容許任何事情的,
    包括不願提及的禁忌。

    「…也罷,反正是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的故事,如果能取悅妖怪,也是我的榮幸。」

    「妳叫什麼名字?」

    「我母親都叫我…幽華。」講到名字時她頓了一下,好像是什麼陌生的東西。

    「很好聽的名字。」

    妖怪心頭又閃過了剛剛女孩的那抹微笑,確實人如其名呢,像朵在夜晚獨自綻放
    的白花,月色滑過葉尖露珠,幾分淡雅的幽香在夜空間舞動。

    「妳呢?」幽華的反問打斷了妖怪的玄思。

    「我嘛…」妖怪沈吟著,好像在考慮要不要說出真名,一會,又嘲笑了自己的小
    家子氣,這才肅容回答。

    「我叫紫。八雲紫。」
    人不能总是任性,但任性其实是可以被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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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3-7 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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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22 12:55:57 | 显示全部楼层

    紫雨幽蝶第二話 眩惑 coolcate著

    名叫八雲紫的妖怪回到了她的家。

    那地方說也奇怪,有群山環繞,湖泊與森林懷抱,應該是遠離塵囂,卻又有個大
    得有些突兀的村莊座落其中。有農人在辛勤耕作,有小孩在田埂玩耍,如果你眼
    睛不夠利的話,甚至看不出這祥和的田園風光有任何不協調的地方。

    在村莊的最角落處安靜的佇立著一間小小的破屋,就是她的家了。看起來像間廢
    棄的米倉,但說是倉庫卻又太小了。

    若因其外觀蔽舊而不屑一顧可又錯了,只要跨越一條隱形的境界線,眼前所見的
    可是座極為雅致的宅邸,庭園的草木暗藏巧思,隨著季節流轉會變換不同層次的
    景象。屋內不隨著世俗潮流弄些雕欄畫棟去顯示奢華,簡單的擺設卻營造出一種
    輕鬆舒適的氛圍。

    將房子填得滿滿的很簡單,難就難在「恰到好處」。那增減一分都將失色的禪意,
    更襯托出主人的品味,或者該說顯出管家的手腕吧。

    平時照顧這個家的是隻七尾妖狐,名叫八雲藍。尾巴是狐狸精修為的證明,也是
    便利的道具,正如千手千眼代表無所不能,狐精的尾巴也是越多越好,以九尾為
    最高,但五尾以上的狐精便不會甘願屈居下位,不是在山裡雲遊求道,就是跑去
    遊戲人間。藍已經修煉數百年,好不容易得到了七條尾巴,卻跑去當另一個妖怪
    八雲紫的式神,此中曲折,卻是另一個故事了。

    雖然是式神,狐精就是狐精,其高雅的品味與享樂主義是不會變的。主人總是不
    睡覺,也不愛回家,像是玩不膩的小孩一樣四處雲遊,這對她而言剛剛好。反正
    跟著這個主人在物質上絕對不虞匱乏,主人沒召喚她時,也就不客氣地享受著自
    己的安逸時光。

    也因此,當這個家的正主八雲紫回來時,藍浮現的念頭竟然是:這妖怪跑到我家
    幹什麼?然後才想起來,那是好久沒回家的主人呢。

    「哎呀,怎麼換上了巫女的裝束?這是紫大人新的面貌嗎?」藍問。

    「不,只是一時興起罷了。」紫說著,原地轉一圈,烏黑的秀髮轉眼變成閃亮的
    金色,膚色轉白、五官變幻、衣服也換成異國風味的紫色洋裝,怪的是洋裝裙擺
    與袖口卻繡著乾坤震巽的易經卦象。

    這才是紫最習慣的面貌。至於為什麼她要選擇這種樣貌現身?又是另一個長長的
    故事了呢。

    「又去惡作劇嗎?」藍微笑,對於主人樣貌變幻完全不以為意,畢竟幻化變形也
    是狐精的專長。

    「藍。」紫一坐下來就迫不及待的開口,眼睛閃閃發亮:「妳知道我遇到了什麼
    有趣的人物嗎?」

    --糟了。藍暗暗嘆口氣。

    果不其然,紫一開口就是停不下來,從藍喝完茶,開始日常的灑掃,修剪花木,
    洗衣煮飯,雖然藍做家事都是用法術,但她也沒有盡速做完的意願,以極為悠閒
    的步調晃來晃去,紫就掛在身旁一直說故事。

    --真是,完全就像個孩子呢。藍不禁想起第一次遇見紫的情景。當初的紫大人是
    多麼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又怎會…

    藍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紫講的故事就像是雲煙般從她耳際飄過,消散無蹤,但
    她知道自己不會忽略什麼東西。這些話絕大部分都沒有重點,若主人說了什麼必
    須記住的東西,她也有把握自己會知道,無論細微的語音差異或節奏改變都逃不
    過她耳朵,這可是狐狸精最基本的求生技能呢。

    「…所以,我就跑去看啦,那個西行寺家到底有什麼古怪。」

    藍的狐耳動了動,重點來了。

    *                     *                     *

    西行寺家是武將世家。

    說是武將世家,頂多也只是先代參加過遠征蝦夷的軍隊,立過一些不影響戰局卻
    也不能說沒有的功勞,並因此得以賜姓而已。西行寺家族的後代很少人握劍了,
    說得卻響亮,想憑依先祖的榮光來顯示自己出身不凡吧。一代傳一代,以前那微
    薄的功勳也就說得赫赫響亮,倒像是沒有他們,麻呂大將軍就攻不下蝦夷似的。

    比起握劍,他們的手更適合拿錢。

    從初代只當個小小的地方官開始,漫漫爬到第十代,終於爬到了「國守」之位,
    開始橫征暴斂了大批家產。其中多數得拿去打點門路,武將世家對武藝不內行,
    對這方面的直覺卻精到了家。

    光陰流轉數十載,西行寺家終於進入了京城,官拜三品,數百年前踩著沾滿泥的
    草鞋,今天踏上了天皇的宮殿。

    *                     *                     *

    西行寺家歷代的主人都很平凡,除了對於錢與權的連動非常有觀念外,其餘論才
    能,文采,武功,連串細數下來簡直一無是處。幸好,想要升官也不太需要這些。

    幽華的父親是個特例。

    論長相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男子,論文采有上天賜給他的彩虹之筆,當他成年時
    乘父親餘蔭得了一個從六品的官做,卻在某年的賞春宴會中,隨口吟出的和歌讓
    天皇也為之驚異,從此一路順遂。幾年後,以正五品的官階被指定為「殿上人」。
    這是家族裡難以想像的破格禮遇,這位少爺短短幾年間跨越了前人辛苦一輩子才
    勉強爬到的地位,沒有人懷疑本家的聲譽將會隨著他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

    但少爺心中卻有不同的想法。

    他醉心於家族流傳的先祖榮光,毫不懷疑自己身上流著武人的血。從小喜歡舞刀
    弄劍,幻想著自己踏在古戰場上與英雄並肩作戰。在重文輕武的平安時代,這種
    行徑一般會被認為是無聊男子吧?但因為這股傻勁是出現在他身上,反而變成一
    種獨特的風流,這世界就是這麼殘酷。

    他對於跟俗不可耐的官吏結黨成派顯得興趣缺缺,愛跟一些人們口中「不三不四」
    的浪人結交,喜好談武論藝,習練弓槍,收集各種兵器成癖,種種的特異行徑雖
    然吸引了不少少女的目光,卻也距離為官之道越來越遠。

    像這種傢伙可以找到一門好的政治婚姻,不知他父親在背後白了多少根頭髮呢。

    幽華的母親是右大臣最小的女兒,如她這般地位嫁個皇親國戚也是尋常,嫁給這
    位自認豪俠的公子哥兒,雖然不能說紆尊降貴,終究是差了一截。為了這門婚姻,
    公子哥兒的父親費盡了心思說破了嘴,始終無法讓女孩的父親點頭。

    最後反倒是年輕人自己愛得死去活來,愛到連權傾一時的右大臣也沒辦法。最疼
    的小女兒說不給嫁就去死,老父也只能苦水往肚裡吞。

    那年,男孩十九歲,女孩十四歲。風流少年與富家千金自由戀愛的結晶誕生了。
    據說,「幽華」的來由是因為是在某個滿月的夜,在花叢裡,然後才有了她的。

    如果幽華知道自己的名字來由是這樣,會不會覺得無法接受呢?幸好紫是不會跟
    她透漏的。能夠從話語的縫隙中窺探到對方不想說、甚至是不知道的真相,正是
    這妖怪的能力運用之一。不過她通常都是自己享用,讓別人知道那可就麻煩了呢。

    *                     *                     *

    婚姻是個神奇的東西,能把浮躁的青年變成男人,把柔弱的少女變成母親。幽華
    的父親斂起那些怪癖與尋花問柳的嗜好,開始踏上所謂的「仕途」,認真的想要
    養起一個家。他的父母欣慰地覺得這婚真是結對了,雖然之前有許多風風雨雨,
    但看著女婿這麼努力,岳父大人也不好說閒話了。

    那時代不太講究所謂的忠實,有家室的年輕男人出去風風月月事屬尋常,像幽華
    父親這樣死守著妻子反而是氣度不夠的表現。但以前經不起別人嘲笑幾句的少爺,
    現在面對友伴的冷言閒語卻只是一笑而過,他總覺得最純粹的愛情摻不下一顆砂礫。

    轉眼,幽華六歲了,蹦蹦跳跳地在西行寺家寬闊的庭園奔跑,瞧她綁個頭巾,拿
    著木劍追狗玩,還以為西行寺家生了個兒子呢。

    但是,她母親始終生不出兒子。

    當然,以我們現代人的眼光,知道生不出兒子問題不在她母親,而是她父親。但
    是當時的觀念,終究還是「女人的肚子不爭氣」。

    生下幽華後,她母親很想要有個兒子,生了第二個又是女兒,拼了命在一年半後
    又生了一個,如此逞強差點造成母子均喪的悲劇。但當幽華母親撿回了一條命,
    看到又是女兒,竟然發狂似的把第二個與第三個女嬰勒死。

    當時幽華的父親在宮中值守所以來不及阻止。當他回到家看到這淒涼的畫面,哭
    倒在地上的妻子與已呈紫黑色的小小屍體,一時間竟然站不穩,險些暈倒。

    當夫妻兩總算平靜了一些,丈夫抱著披頭散髮的妻,說著:

    「我們不要生了吧。」

    兩人達成了共識,他們的愛情已經跨越了許許多多的困難波折。愛作夢的丈夫為
    了妻子甘願好好做個凡人,生不出男孩的妻子願意為丈夫的血脈賭上性命。他們
    為對方付出了一切,沒有理由跨不過這個障礙。

    以兩個無福無緣的妹妹作為犧牲,幽華從此確立了掌上明珠的地位。她還懵懵懂
    懂的,不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

    家裡深處的房間多了兩個無名的小牌位,庭院的樹叢多了兩個小土堆,幽華經常
    跑去玩,她總覺得有人在那邊呼喚她。後來她母親知道了,狠狠打了她一頓。

    *                     *                     *

    從小幽華就展現出異於常人的活力,那活力來自對於周圍的一切事物源源不絕的
    好奇心。喜歡在庭園裡跑來跑去,纏著家裡的佣人與隨從問東問西。更喜歡捉住
    昆蟲,看個仔細之後再放掉,從不會做出折牠一隻翅膀或斷牠一腿這種事情。

    因為她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求知欲,每當對於這世界更了解一些,她就更喜愛周
    圍的一切。

    「小姐該不會是蟲姬第二吧。」當然僮僕們也會私底下這麼說,但是當看著小姐
    跑來跑去的模樣,那些嘲笑的話語卻說不出口了。幽華繼承了她父母的美貌,即
    使捉著小蟲嬉笑的樣子,也自有一股不同於一般頑童的優雅氣質。只要看著她,
    即使最嘴硬的人也得承認,這世界上就是有人有資格任性地活著,不用隨著世俗
    而走。

    幽華從小就很黏爸爸,很怕媽媽。這世界上唯一讓幽華不耐的就是母親的教育,
    關於如何變成一個符合她身分的淑女,因為那意味著她所有喜歡做的事情幾乎都
    不能做了。每次在母親要開始訓話前她就逃去找她父親,然後拖著無奈的父親當
    擋箭牌躲在後面,媽媽才剛罵完,一轉眼,卻又跑出去玩了。

    當然,也不是全面的排斥,她喜歡看書,更愛下棋。吟詩奏樂、和歌贈答也學得
    很快。但是那繁複的規矩禮法卻讓她極為不耐,她的叛逆期從七歲就開始了。

    *                     *                     *

    「哈!」幽華咚地一聲,從廊上跳下來。那短廊對一個小孩來說是稍微高了些,
    但她躍下的姿態卻漂亮得如同舞蹈。

    「吾乃征北大將軍西行寺征平,惡徒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稚嫩的童音,笨拙的劍法,打在身上也不會痛。童僕湊趣地裝作抱頭鼠竄,母親
    很生氣,父親卻看得很開心,呵呵大笑。

    「幽華!妳也該開始有點規矩了。女孩子家這樣拋頭露面成何體統?」母親一開
    始罵就是停不下來,雖然之前的那件事讓她身體衰弱至今,但聲音仍然嚴肅得像
    寒冬的岩石一樣。

    幽華跪在旁邊乖乖挨罵,擺出一臉可憐的樣子,雖然內心絲毫沒有反省的意思,
    她只是覺得這樣母親就會好過一點,會早一些停止說教。

    不過幽華也真的太過份了些,被說是拋頭露面,其實她有按照母親說的圍頭巾,
    但卻只是意思意思的圍個一小條,臉還是被看光了。如果有個陌生男子在牆外偷
    看到,那是非常丟臉的事情呢,雖然幽華覺得那根本沒什麼。

    她就是受不了一輩子都要坐在簾幕後面的生活。就連西行寺家廣達一町的宅邸都
    沒辦法滿足她,不時癡癡地望著圍牆外面發呆,想像著外頭的人們是如何過活。
    如果生活從此只能被限制在一個小房間,只有親人,近身的婢女,與穩定交往的
    戀人得窺真面目,她想到就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只能用這個小小的抵抗來革命。雖然微弱,但一般很快就可以拉到強力援助了。
    這世上管得住她母親的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現在正在簾幕後面偷看呢。

    可惜今天她父親沒有想要進來的意思,只是默默看著這對母女徒勞無功的溝通,
    等到她母親罵到累了休息,幽華腿也硬得直不起來,她努力爬到屏風後面按摩雙
    腿,按著按著,眼淚卻掉了下來。

    故事裡的英雄俠客是從來不哭的,所以她就算想哭也要躲起來。

    也因如此,當後面突然出現一個人時,就算是她最喜歡的父親,還是有種被冒犯
    的感覺,哼一聲轉頭不理他,她父親也反常地沒有逗她說話。父女倆就這麼僵著
    許久,僵到幽華受不了,主動纏著父親講話。

    「妳這麼喜歡劍術嗎?」許久,她父親吐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咦?」

    喜歡劍術?其實沒有特別喜歡或討厭,愛裝成自己幻想中的英雄除了滿足她無法
    出門的夢想,主要還是一種挑戰權威的手段,因為她知道當自己這樣鬧時,母親
    的眉頭皺得比什麼時候都深,所以她更要這麼做。

    但她父親好像誤會了什麼,眼神裡有一種摻雜了感動與諒解的光彩,像是想到了
    久遠以前的美好時光。

    「憑這樣的技藝,可沒辦法跟著坂上田村麻呂將軍平定蠻夷之鄉喔。」

    就這樣,胡裡糊塗地,幽華開始隨著父親習武了。當然,得瞞著她母親。

    *                     *                     *

    幽華八歲時開始練武,但父女倆都不知道的是,純就對「武」的認知而論,兩年
    之後幽華就比她父親強了,所差的只是氣力。也就是說,父親只能靠蠻力把幽華
    的劍打掉,光是見招拆招,卻非女兒的敵手。

    兩人都缺乏名師的指導,分不出這之間的差別。幽華是極有天賦的孩子,可惜缺
    乏興趣與爭勝心。她練劍大部分是因為父親的期許,少部份則是一種非理性的動
    機,她總覺得多揮一劍,就離那簾幕之後更遠一些。

    可惜,那終歸是不可避免的。

    幽華十二歲了,要舉行成年禮。穿上最漂亮的新衣,拔光眉毛,染黑牙齒。從此
    變成成年的女人,可以接受家世相當的男性的追求,也從此刻開始,幽華內心最
    深的恐懼被實現了。

    她再也不能隨意亂跑了,自由的遠行冒險、英雄與俠客都將離她遠去,而她無能
    為力。只能讓自己接受,以至麻木,然後認命,了結此生,人們說這叫做成長。

    這是一般人青春故事的結束。

    幽華不可思議的人生,卻剛要開始。

    *                     *                     *

    該從哪開始說這個故事呢?

    如果交給幽華說,她可能會這麼講。某個夏日的午後,是個大熱天,熱得連照地
    反射的陽光映入眼睛都會有種眩惑的感覺。爺爺來看她父母,順便和可愛的小孫
    女聚聚。男人們無味地閒談著,她轉過頭,看到一隻蝴蝶在庭院翩然漫舞。

    她隔著簾幕,全神貫注地看著那隻蝶。小時候喜歡在庭院到處亂跑的她早已對於
    會出現在此地的各種生物瞭若指掌,她很清楚,這是從來沒看過的一種蝴蝶。

    轉眼,那隻蝴蝶不知何時越過了簾幕,飛到她眼前。她很自然地伸出手去,蝴蝶
    就停在她指尖。微微拍動翅膀,絲毫不怕人。

    那是一隻通身潔白的蝴蝶,白到甚至有些透明,可以透過蝶翼看到後面的景色。
    幽華抓過蝴蝶,還記得那掌心細微的觸感。但這隻蝴蝶停在手上,卻感覺不到牠
    的重量。

    風來了,捲起了簾幕,蝴蝶乘著風飛舞起來,在屋裡繞了一小圈,卻俏皮地停在
    幽華的鼻頭,與她四目相對。

    幽華不禁笑出來,不知為何,對這隻蝴蝶有種好親切的感覺。

    簾外,父親與祖父還在閒話家常。她偷偷掀起簾幕的一角。「快飛出去吧。被別
    人看到就糟了呢。」

    那蝴蝶順從地飛出去,卻好似被一陣風颳去,咚地掉進了爺爺手邊還熱氣蒸騰的
    茶裡。

    「啊。」她不禁叫出來。

    「什麼事?」男人們這才注意到自己完全忽略了幽華的存在。

    「爺爺,有隻蝴蝶掉到你的茶裡面去了。」

    「蝴蝶?」一陣忙亂。

    「快換杯茶來!」父親招呼著下人。

    「別忙,別忙,哪有什麼蝴蝶啊?」爺爺把茶杯一亮。

    幽華父親仔細看看,哪有蝴蝶的影子?連隻螞蟻的腳都沒有。

    「小幽,妳又在搗蛋了?」

    那個「又」字聽在幽華的耳裡真是刺耳。自從她成人後,生活不快樂是可想而知,
    她已經知道會很難受了,但沒有想到會這麼難受。就好像天地間萬物都移了位,
    不管多麼小心走路還是免不了摔倒。父親變成完全站在母親那邊,兩個人嚴厲的
    表情就像是鏡子的兩端,沒有一個時刻受到肯定,也沒有一個時刻她覺得自己是
    被需要的。

    她變得少言,少笑,再小心也避免不了責備,索性把耳朵關上更輕鬆些。逐漸地,
    把自己包在一個隱形的殼,那殼是如此的小而脆薄,只要一隻蝴蝶就能取悅她,
    只要一個字就能傷了她。

    她閉上眼睛,不再辯解。耳旁聽到爺爺打圓場,說大概是熱昏頭,看到了幻覺。

    *                     *                     *

    當晚,爺爺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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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22 12:57:15 | 显示全部楼层

    紫雨幽蝶第三話 宿罪 coolcate著

    幽華的爺爺死得非常安祥,就像是睡著了一樣,臉上甚至帶著微笑,好像看著什
    麼美麗的風光。當晚他是留宿在幽華父親這邊,第二天一早才被發現,那哭聲動
    天自是不用說了,生前雖然沒有什麼德望,死後就變成完美的人了。

    請了許多高僧來做法事,誦經聲繚繞屋樑,訪客絡繹不絕,喪家的人們淚水似乎
    沒有乾過,幽華卻流不出眼淚。

    她該哭嗎?書本上說應該要哭,人們的動作也顯示這才是面對此事的正確反應,
    但為什麼死亡要用流淚的方式去弔唁?她就是想不通,如果眼淚是為了祭悼死者
    逝去,死去的人看到人們哭成一團就會開心嗎?如果是為了傷痛自己從此看不到
    亡者,那用自己的方式去表達傷痛就好了,何必用忠孝節義的大旗去指責不哭者
    沒有人性?

    也許是死亡來得太過突然,以致缺乏實感,畢竟幽華連屍體都沒有看過呢。對她
    而言不過就是一個很偶爾會出現在簾幕前的人消失了,儘管有些常識的人都知道
    該擠出幾滴眼淚,她也知道,但是討厭這種想法,她只是想要對自己誠實而已。
    反抗也無須大張旗鼓,在需要時用衣袖遮掩一下,不想惹出是非。

    她當時還沒有注意到蝴蝶與這件事的關係。或者該說任何正常的人在那種情境下
    都不會覺得這兩件事情扯得上關係吧。事實上,就算她注意到了也不會對事情造
    成任何改變。人類能夠決定的事物其實很少很少,命運無預警地跑來找人,然後
    又任性地悄然離開。我們能夠決定的,只有如何去面對的態度而已。

    *                     *                     *

    如果是紫的話,又會怎麼說這個故事呢?

    她可能會從這個片段開始講,看見蝴蝶的前一晚,幽華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原野遊玩,山坡上開滿了野花,草香味讓她整個人都活
    絡了起來,是夏天的味道。她覺得整顆心好輕好輕,好像人都快飛起來似的,一
    轉眼,發現自己真的飛了起來,橫越過無數條溪流,累了就降落在一座山頭,眺
    望不遠處另一座山的弧線。

    她突然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那聲音不知在哪聽過,有點熟悉。

    轉過頭去,她看到了自己。眼前那個女孩跟她有一樣的容貌,一樣的衣裝,連頭
    髮的長度都一模一樣。

    她招招手,她也招招手,她眨眼睛,她也眨眼睛。原來是鏡子啊。她這樣解釋著
    就安心了,夢中的人很容易為一些荒謬的解釋感到滿意。

    那個人突然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對她微笑了一下。那個笑容不帶任何惡意,
    只有十足的溫暖,然後遞給她一個東西。

    是一隻白玉做的蝴蝶。

    她說:「別怕,我會一直陪在妳身旁。」

    然後,幽華就醒過來了,對於一切細節不復記憶,只依稀記得在夢中是快樂的,
    有一種被完全接納的,洋溢的幸福感。

    *                     *                     *

    「藍,妳覺得這個夢怎麼樣?」紫說到一半,突然丟個問題出來。

    藍聳聳肩,說:「純粹就是個孤單的小女孩在夢境中得到慰藉吧。」

    「只有這樣嗎?白玉的蝴蝶,另一個自己,兩座山頭,依稀聽過的聲音,妳不覺
    得這些好像暗示著什麼?」

    藍很熟悉主人的說話方式,她經常會拋出這種容易誤導的問題,如果順著她的口
    風去答只會被修理一頓。雖然她也覺得這個夢巧合得讓人吃驚,但既然紫已經這
    麼問了,就一定不能照著平常人的思路去走。

    「就算是那樣,也不能說那就跟她們家過去的『宿罪』有關吧。我能確定的是:
    若非經過特殊的處理,只是兩個連形狀都不成的嬰孩魂靈,絕沒有咒殺成年人的
    能力。那個蝴蝶的幻覺也許是純粹的巧合,或是路過神明的惡作劇,但是…」

    藍盯著主人的眼睛。

    「…說真的,就算真的是蝴蝶殺了老人,而且那蝴蝶跟幽華小姐的妹妹們有什麼
    關係,那也一點也不重要,不是嗎?」

    「說得好。」紫輕輕鼓掌:「不愧是我的式神。」

    --真是,哪裡找來這麼難搞的主人。藍又在內心暗暗嘆氣了。

    妖怪是不相信因果輪迴的,那些陰魂作祟報應,以恐嚇的方式勸人為善的故事在
    他們看來是太過矯情的東西,只能騙騙怕鬼的人類。他們有自己的一套互動方式
    與社會倫理,但在人類看來,那些都是不合常理,完全無法理解的東西吧。人類
    與妖怪要相互了解,原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情。

    *                     *                     *

    喪事過去,幽華繼續著日復一日無聊生活。

    才剛死過人,那些貴族子弟竟然不懼晦氣,在禮法規定可以迎接客人後仍是絡繹
    不絕地登門拜訪。原本就很受歡迎的幽華,祖父去世後反而更是沒時間休息了。

    一來是大家都知道西行寺家有個美麗的大家閨秀,不但很有才氣,更重要的是她
    竟然沒有接受過任何一位男子的示愛,反而經常不假辭色地給予徘徊於有禮與無
    禮邊緣的回答,這讓他們更想破了頭殼,想要踏入她的竹簾之後。

    二來則是一個很無聊的原因,他們裡面的一人覺得能夠不畏懼之前祖父驟逝的不
    祥傳聞,持續堅定的追求才是真愛的表現,旁邊的人聽說了,覺得很有道理紛紛
    跟進,結果反而顯得這種行為平凡至極,人類的集體愚蠢真是叫人吃驚。

    幽華仍然沒有對其中的任何一個另眼看待,她與眾多追求者間有許多故事,已經
    夠格成為傳奇了。

    隨便舉個例。

    某位少爺摸到了最靠近她房間的牆外,賴著不走。纏著仕女幫忙送情書,半夜彈
    琴吹笛,吟詠自己寫的拙劣詩歌,幽華請仕女婉言勸退幾次,想當然爾無效,實
    在受不了他的吵,最後終於把他請了進來。

    那位公子哥歡天喜地的爬過了牆,以為自己真摯的心意感動了美人心。走過黑暗
    的庭院,卻看到簾外的長廊燃著兩盞燈火,擺著一副棋盤。

    「您會下棋嗎?」

    期盼已久的大小姐終於開了口,是錯覺嗎?語氣甚為冷淡。

    「此乃婦人孺子之戲耳。在下僅略知一二。」那位少爺故意賣弄文采,舌頭卻有
    些轉不過來。旁邊的仕女們已經憋笑到有些辛苦了。

    「是嗎?我卻聽說您下得不錯,您的朋友對您評價很高。」

    其實也不過就是類似「那個人實在不行,除了會下幾手棋之外簡直一無是處」這
    種惡毒的評語,但公子哥聽到美人的稱讚,只覺得全身上下八萬六千個毛孔無一
    不舒爽,頓時覺得自己棋藝驚人了起來。

    「哪裡,哪裡…」他自然謙讓幾句。

    「我也喜歡下棋,只可惜…」

    「如果小姐有興致不妨請我進去,我們一起研究研究。」瞧他一副豬哥樣,看來
    會下棋的男生都很帥只是【棋魂】給的錯誤觀念罷了。

    「那可不行。這樣好了,我請紫音擺好了棋盤,只要她願意幫忙擺子,我們不妨
    下一盤?」

    旁邊,名叫「紫音」的仕女是個年輕的女孩,很有精神的應了一聲,跑到棋盤前,
    還作勢捲了捲衣袖。

    「如果我贏了,如何?」少爺興緻勃勃,從沒看過這麼有創意的調情法。

    「請等一下,紫音還沒答應要幫忙擺棋。擺整局的棋是很累的,只為了一個遊戲
    這麼麻煩人家,實在稍嫌過分了呢。還是算了吧。」

    小姐既然這麼說,紫音眉頭也皺了起來,這意思夠明顯了。雖然對方知道意思,
    卻忘了攜帶珍奇的玩物,比較值錢的只有銀兩而已。他挑了半天,挑個半大不小
    的銀塊,滿臉堆笑地呈給紫音。

    --銀兩?把我們家小姐當什麼了?

    紫音很想發脾氣,背後的主人又默不作聲,她索性雙手叉在胸前,嘴巴嘟了起來。

    --是嫌不夠嗎?對方則徹底誤解意思了,都已經走到這步田地了當然不能輕易退
    縮,忍著心痛把身上所有銀子掏了出來,笑容變得有些勉強。

    紫音考慮著該如何把這位問題兒童攆出小姐的簾前,卻聽到後面聲音微響,幽華
    打開了扇子,她會意了,雖想抗辯幾句,卻還是接下銀兩,手一擺,示座。

    那公子哥兒其實不是笨蛋。會花大錢當然不只為了下一盤棋,除了對自己的棋藝
    有自信外,還有一項考量。

    從仕女剛剛執棋的手勢看得出她不會下棋,幽華請她擺棋並非故弄玄虛,是真的
    打算就這麼隔簾對奕。但夜裡天色昏暗,小姐隔著簾子哪裡看得清楚棋子棋盤?
    想看清楚又不能被看到臉,必定要在簾後努力窺探,醜態百出。甭說沒辦法專心
    在棋盤上了,就算是不小心被瞥見側臉,也足以讓他回去向同伴們誇耀了。

    --勝負本來就不是重點。他微微冷笑著,考慮該讓對手贏呢?還是輸呢?

    「誰先下?」「當然是妳先了。」「那麼…」

    幽華站起身來,卻不是如他所料的移到簾前,而是背過身去,喀一聲合上扇子。

    「紫音,四之四。」她說。

    盲棋!

    既然看不清楚棋盤,索性就不看了,純粹靠著腦海裡的印象下棋,當然也是一種
    策略。但是不看也不用轉過身去,她這樣做只有一個用意,那就是完全輕蔑對手。

    --好氣魄啊!紫音一邊在心中為小姐叫好,一邊卻也擔心了起來,面對實力未知
    的對手,這樣實在太驚險了。

    那個男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剛剛的考慮顯得毫無意義了,對手展現了這樣的
    態度,那他也只有一個選擇。

    喀,棋子撞擊棋盤,庭院好像都產生了回音。

    「別對著石頭生氣。」紫音從嘴縫諷刺了一句,隨即報出對手棋步。

    「五之六。」幽華悠然說。

    仕女們忍不住擠在廊邊探頭探腦,看不到的索性自己在地上畫格線,隨著幽華與
    紫音的對答,擺起棋譜來了。

    *                     *                     *

    結果…

    一個時辰後,公子哥兒灰頭土臉的離開了。

    *                     *                     *

    「有趣。」藍笑:「但那個男人也笨,如果他撒賴亂下,幽華小姐說不定就贏不
    了他。」

    好的棋手每一步棋都有一層到多層的意義,下棋便是一場互相窺伺企圖洞悉對方
    心思的,不流血的戰鬥。那男人下得好,但幽華更強,故能掌握他每一步棋的思
    考,輕而易舉地記下全盤棋步。如果他刻意亂下,棋與棋間缺乏章法,幽華想記
    反而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但那樣下就不是比誰下得好,而是誰下得比較不爛。

    「不能只看一個點。」紫說:「幽華早就陷他在一個局裡面了。在那種情況下,
    他就算想到了這方法也無法出手。」

    也對,想追求的女孩展現出如此輕蔑的態度,眼前還有個伶俐的丫頭盯著,在這
    種情況下也只能全力一搏了,就算撒賴,贏了也沒有意義,輸了更是無地自容。
    如果幽華連這一點都考慮到,這場棋的勝負可說在下第一顆棋子前就已決定了。

    *                     *                     *

    幽華的居處瀰漫著一股安靜的騷動,若不是知道小姐討厭吵鬧,旁觀的人們早就
    大聲叫好了。

    「紫音…」

    「知道了,我會把贏來的彩頭適當地分給大家。」

    還沒下到一半,她就知道小姐不會輸,所以那筆錢該怎麼用也早就想好了。幽華
    極少把上門拜訪的人逼得這麼慘,這次是因為她知道下面的人也被這位男子煩得
    厲害,除了自己想玩玩,更可以幫她們出一口氣。

    「各位,規則是什麼都清楚了?」幽華問。

    「謹遵大小姐吩咐。」居室裡裡外外的侍女全數拜倒,原本是不用行這麼重的禮,
    那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反應,叫做「折服」。

    至於規則,是指幽華以前下過的一道命令。

    「喜歡跟我一起胡鬧可以,但是請務必遵守一個條件,不要把這裡發生的任何事
    情傳出去。只要有任何片段的字句流出去,就沒有下次了。」

    紫音問她原因,她只是笑笑地說:「我怕被父親罵呢。」

    紫音不太滿意這個答案,不過她也沒繼續問下去。這邊的仕女都是特意挑選過,
    與幽華很合得來的個性,所以也能夠一直謹守住與小姐的承諾。畢竟這樣的主人
    是非常珍貴的,只要跟在她身旁,怎麼樣都不會無聊。

    *                     *                     *

    「嗯…」藍沈吟著。

    這個敢跟第一次見面的敵手下盲棋,心臟超強的少女會怕父親責罵?怎麼想都覺
    得值得玩味。

    「這個要求,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

    紫說:「是啊,如果仕女到處把見聞亂說,流傳出去不僅會給她父親帶來大麻煩,
    也會讓自己的處境更加艱難。所以必須要下禁口令,只要這邊保密,男生那邊也
    會對於吃了大虧的遭遇諱莫如深,一切表面上看起來就會像沒事一樣。」

    「她才十三歲而已嗎?」

    紫點頭,補充道:「就連對我也沒有說喔,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說了也沒關係,
    而且應該是她作得很漂亮的得意往事,卻連提都沒有提。」

    --這樣的人物,真想見見她啊。

    像看穿了藍的眼神裡的想法,紫搖搖頭,說:

    「可惜啊,那麼精彩的幽華,現在卻已不再了。」

    *                     *                     *

    除卻這種時刻,幽華的日常生活簡直空洞得不值一提。

    要扮演一個符合身分的千金小姐,雖然剛開始經常犯錯,但是她很快地就做得跟
    其他事情一樣好了。除了一些瞞著父母的小小冒險,平常時候她是盡了全力做到
    滿分。為何有這麼大的轉折?理由稍後再敘。

    「小姐現在漸入佳境了呢。」「是啊,她的舉止真是高貴優雅,主母的教育雖然
    嚴厲,還是正確的啊。」下人們的私語說出了她父母的心聲,母女關係邁入了前
    所未有的緩和期。紫音有時會跟她說這些細微瑣事想要鼓勵她,而她只是笑笑。

    其實生活就是這樣,就算再難過,過了一個臨界點以後,一切就會變得不那麼糟。
    她常常覺得自己是半死半活,一部分的心死了,用來面對生活,一部分的心活著,
    在一個距離外看著自己假扮著另一個角色。這樣的撕裂常常會引來痛苦,但是她
    堅持如此,不然自己真的只是一個任人擺佈的家具了。

    有趣的是,那些被她峻拒的男子仍是不停上門求見。若只是被普通的方式拒絕也
    還罷了,其中有不少人按常理應該是不可能還有臉再來拜訪,比如被盲棋殺得大
    敗虧輸的,或是企圖硬闖幽華寢室卻被她用一隻髮簪趕出來的,等等,卻都像是
    著了魔,怎麼也不肯死心。

    逐漸的,這些能夠讓其他同齡女孩心旌動搖的,所謂「戀愛」,在幽華眼中也失
    去了最後一絲光采。她不懂為何上門的男人都是如此俗不可耐,甚至開始懷疑到
    底是不是自己的問題,會不會只是沒有給他們機會展現好的一面?想是這麼想,
    當又有男人意圖與她攀談幾句,她又會不由自主的把他們從眼前踢走。已經從內
    心的厭惡演變成生理的反射動作了。

    其實,她想不出原因,並不是因為答案很複雜,相反地,正因為答案過於簡單,
    才讓她煩惱了這麼久。

    *                     *                     *

    當年冬天非常寒冷,不知是悲傷過度尚未復原,還是真的有什麼詛咒,幽華的父
    親病倒了。而且這一倒,就是一整週徘徊在生死之境。

    當時相信這些病痛都是惡靈纏身,所以像西行寺這種有錢人家會請許多高僧來做
    佛事以祛除邪靈。家裡架起了道場,日夜念經持咒,幽華不能進去,她自知下次
    見到的父親只有兩種面貌,大病初癒的蒼白臉孔,或是往生極樂的灰敗皮囊。

    她飯也不想吃,整天默默無語。

    現在自己摯愛的親人就要死去,卻連進去看他最後一眼都不行。平素不信神佛的
    她,如果此刻知道哪位神明可以治好她父親,要她信也可以吧。

    直到現在她才察覺自己多麼依賴父親,從小就躲在他背後躲避母親的陰影,練自
    己毫無興趣的劍術也是為了爭取多一些的認同,她會花心思在那些吟詩舞蹈等風
    花雪月的事物,仔細想想,也都是因為父親喜歡她這樣。

    所以,自己現在的困境,好像覺得世界整個都不對勁了,除了自己討厭那些框架,
    更重要的原因,也是因為父親不再站在她這邊?不再全然地包容她的任性,不再
    認為她的不同於常人是好的?

    很多習以為常的事物反而不會讓人去感念,等到即將失去時,重要性才排山倒海
    般地顯得如此清晰。普通的父女牽絆已經很深沈了,幽華對她父親的感覺卻又更
    複雜了些。

    *                     *                     *

    「戀父…」藍閉上了眼睛。

    「有那麼值得意外嗎?」

    「…其實不會。」藍言不由衷地說。

    確實從之前的脈絡多少可看出跡象。就算討厭母親的教誨,以她那種棉裡藏針的
    個性也不至於展現出如此露骨的厭惡。如果還混雜有其他情感,就很容易解釋了。

    藍也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對,讓她有種失望的感覺。

    「覺得像她這樣的女孩,應該要更不平凡一點嗎?」紫看穿了藍的想法。

    「啊啊。」藍苦笑。

    「撕開人性的裂縫,這是必須要的冒險。」紫說:「我們都期望著有完美的對象
    可以承受我們的期待,但是那是不存在的。即使是相對於常人不凡的幽華,一樣
    有著嫉妒、自私等等凡人的情感或煩惱,也一樣會做傻事,別忘了她只是個小女
    孩而已啊。就算多麼像大人仍是個孩子,她需要信仰的對象,需要能依賴的肩膀,
    這些因素混和一下,放進時間的甕裡,有時就會釀出愛情。」

    藍為自己的失態道歉,紫只是笑著揮揮手。她好像永遠都不會失去鎮定,總是冷
    靜地試探,分析周圍的一切並藉此取樂。

    --我們都期望著有完美的對象可以承受我們的期待,但是那是不存在的。

    藍咀嚼著這句話,看著眼前的主人,只有這個眼神紫看不破。

    *                     *                     *

    幽華斷食第三天了,紫音求她吃飯,但她只是像尊石像似的呆坐著。

    --身體變得有些虛弱呢。

    當她終於起身時,發現自己頭腦一陣暈眩,險些站不起來。這樣說是「有些虛弱」,
    大概連思考的速度也變慢了吧。

    紫音已經放棄了用言語溝通,只是跪在那裡,雙眼灼灼地盯著幕後的人影。

    剛才說過了,幽華身旁的仕女都是特意挑選過,與她很合得來的。能夠全權挑選
    誰跟在自己身邊,也是父親給幽華的一種體貼。

    合得來的因素包括個性相似,也就是連倔強的程度都差不多。紫音尤其是其中的
    佼佼者。

    --妳不吃飯我就不起來。雖然沒說出口,肢體動作已明確地說著她的意思。

    當然這樣硬逼主人是非常無禮的,簡直是匪夷所思的愚行,但在此地主僕關係原
    本就非同尋常,紫音既然堅持要這樣,其他人就暫時成了瞎子,反正幽華居處的
    仕女不守規矩也不是第一次了,什麼叫上樑不正下樑歪?眼前就是個範例。

    兩個人這樣僵持了四個時辰,最後還是幽華主動認輸。

    --為了一個在乎的人,傷害另外一個在乎的人,好像是非常愚蠢的行為。

    她在心中苦笑著,轉過頭想說幾句,卻愣住了。

    紫音的髮際繚繞著某個東西。

    一隻通身潔白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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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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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22 12:58:45 | 显示全部楼层

    紫雨幽蝶第四話 死蝶 coolcate著

    霎時間,什麼都回來了。

    當她看到那蝴蝶的瞬間,許多景象突然都回到了她眼前,以非理性的思緒為線,
    串成一串珍珠。爺爺的死、悶熱的夏日午后、空虛的茶杯、穿過簾幕的蝶,幽華
    本來就靈性過人,雖然無法解釋,但她就是覺得這蝴蝶是來奪她父親的性命。

    當然,會這麼容易地接受這種荒謬的想法,部份原因也可能是她已餓到極限了。
    人在餓到恍惚時,就像是醒著做夢一樣,很容易接受一些平常無法接受的想法。

    她連解釋的時間跟力氣也省了下來,慌慌張張地衝出簾幕,看準蝴蝶伸手就抓。
    這可嚇壞了紫音,她認為小姐餓瘋了,怎麼會對著空無一物的地方亂抓一氣?

    蝴蝶輕鬆地飛到她伸手不及的高度,速度看起來慢,卻總是比幽華的手快一步。
    像在逗弄她似的在她躍起伸手的極限高度來回飛舞。她一咬牙,已經管不了別人
    的眼光,像夢遊般走過幾步,走到一個黑檀木大櫃前,打開最下面的抽屜,取出
    一把塵封已久的長劍(註)。

    (註:本小說中的「長劍」均指日本的「太刀」,只因作者用詞喜好,後亦將沿
        用不另作解釋。)

    *                     *                     *

    幽華對劍有著很苦澀的回憶。倒不是學劍帶給她什麼挫折,她對劍術興趣不大,
    但要讓她唯一的師父滿意也不是很難的事。而且練習劍術必須瞞著她母親,她還
    滿喜歡這種感覺,與父親共有一個不能說的祕密。

    更何況雖然她沒有興趣,可很有天份。與父親對打時,招數的設想之奇連父親都
    讚嘆不已,直嚷著如果有天真要打仗他一定要帶幽華去,她一定會是他最得力的
    助手。就他們父女倆,可以一起創造後世的傳說。

    每當這種時刻,幽華總會覺得很幸福,儘管她知道這是不會實現的諾言,但仍懷
    著百分之一的期望,就算是不可思議的夢想,說一千遍一萬遍也會成為事實。不
    是嗎?

    她總覺得習劍讓她與一般的大小姐不同,儘管是一點點也好,讓她更不凡一點,
    給她一個脫離俗世框架的機會。豈知,最後卻是為了學劍,把她逼入了無路可逃
    的死巷。

    就像是所有老套的劇情般,某一天,她母親終於發現了。想當然耳是個天崩地裂。

    「其實應該是早就發現了。」紫補充:「只是忍著不說,也許她是在等最適合的
    爆發時機吧。能夠生出這麼聰明的女兒,媽媽也不會笨的。」

    所有能出現在連續劇裡面有關家庭革命的橋段都出來了。先大吵大鬧,冷戰,無
    意義的冗長爭吵,最後她母親身體撐不住咳了血,對幽華而言,那是讓她註定要
    全盤皆輸的最後一步棋。

    她母親撐著離支病骨,不顧她父親極力要求她休息,硬是跟她父親長談了一夜。
    內容不外乎是結婚才是女人幸福的歸宿,幽華總有一天要嫁人,哪個好的對象敢
    娶這麼不正常的女人呢?她嫁不出去難道要留她在家一世?這是愛小孩的父母忍
    心看見的結局嗎?

    就當時社會而言,情理都站在她母親那邊,父親也只能唯唯應聲,答應以後絕對
    站在她這邊,絕不讓幽華繼續胡來云云。

    幽華應該要睡了,但她在外面偷聽著。

    講「偷聽」其實不正確,偷聽應該是想知道什麼不該知道的事情時才會有的行為,
    但她並不期待在此刻聽到什麼新東西,那些都已經是說過再說過,簡直可以倒背
    如流的道理。至於父親的反應,她猜也猜得到。

    那為什麼要冒著寒風,甚至請仕女幫她報上假的就寢消息,大費周章地跑來聽這
    些老早就知道的話語?

    連幽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她直覺自己必須在這邊。

    也許是覺得這個錯自己也有份,不能自己一個人好過。

    也許是想要親耳聽見一切的結束,這樣才能真正死心。

    也許,只是想要聽一下以不同旋律演奏的老調重彈。她母親對幽華說教時總是不
    假辭色,平時也難得看到她不嚴肅的表情,但只有在她與父親兩人獨處時,會用
    幽華難以想像的溫柔聲音說話。

    天曉得!也許她根本不那麼討厭母親,姑且不論心理學對戀父情節的晦澀論述,
    單純的講,她討厭的只有母親背後代表的沈重含意。除非受傷太重,沒有人會從
    一開始就放棄對雙親的依賴,何況幽華與她母親的都不是「情感易碎」的物種。
    她們其實無時無刻不在努力想要與對方溝通,但悲哀的是,也許最適合她們的溝
    通方式就只有像現在這樣。兩個人彼此看不到對方,但是母親的一字一句第一次
    深深刻入幽華的心中了。

    兩人之前刻意互相傷害、甚至討厭對方是真的,但是現在幽華對於害得母親為她
    如此煩憂感到深深的罪惡感也是真的,人類就是這麼有趣。

    聽了一夜,闖禍的劍就放在旁邊一起挨罵。

    她聽著父親一句一句答應母親所有的要求,好像看著一盤兵敗如山倒的殘局。自
    己身為被屠殺的那方,卻沒有棄子投降的權力,只有這盤棋不可以。

    --其實早就註定要輸了。她提醒自己。

    打從一開始局勢就對她不利,而且對手跟她一樣頑強,一樣聰明,幾乎不可能有
    勝算。當她沈溺於微小的幸福與叛逆時,腦袋裡有個冷靜的聲音提醒她這一點,
    只是她選擇忽略。

    而且這些曾讓她樂此不疲的努力嘗試,只是讓自己更快全盤皆輸而已。

    --真是,下了盤拙劣的棋呢。但是,就算撐得久一點又怎麼樣呢?如果早知道要
    輸的話…那早點承受結果不是更好嗎?

    雖然這麼想,她卻沒辦法讓自己快樂些,或覺得自己不愚蠢些。

    耳旁,父母親已經因為睏極而分別睡去,她還在外面發著呆。轉眼看到身旁的劍
    已經沾染了霧氣,映著晨光微微發亮。她以熟練的手法握住劍柄,一振一揮,發
    出輕微的破空聲響。

    突然一陣衝動湧上,她把刀面抵著石頭,右手拾起另一塊石頭,敲下去。

    以她現在的手勁與當時的鑄劍技術,真想敲斷這把劍沒有問題,但劍石相擊只發
    出微微叮一聲,連火花都懶得噴濺一絲,那力道大概連雞蛋都敲不破。

    她是不喜歡遷怒的人,就算沒有發生這事件,結果也不會改變,只是從速戰速決
    變成漫長的撤退戰而已。劍只是剛好在此刻摻了一腳,對它發脾氣毫無意義。

    劍沒敲斷,眼淚卻被敲了出來,在鋒刃上散落成更小的水珠。人無語,劍亦默然。

    「從今以後要當個乖孩子了呢…」

    許久,她喃喃自語,以自嘲的語氣。

    當天早上,她把劍擦乾淨,緩慢且用心,宛若撫摸意中人的臉頰般。然後封到櫃
    子最底層,再也沒動過它。

    直到今天。

    *                     *                     *

    「小…小姐妳…」

    「讓開。」

    簡單的兩個字,從面無血色,深深黑眼圈,手上還拿著一把劍的幽華口中說出來,
    實在極具震撼力。紫音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卻不敢注視幽華的雙眼。

    沒有首當其衝的仕女們則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意外的一幕。

    幽華此刻反而沈穩了下來,沒有盲目追砍,只是蹲踞如冷硬的岩石。等著。

    在那蝴蝶降低高度的瞬間,她突然如躍魚般飛升到空中,劍隨人走,銀光閃去,
    比她身影更加迅捷,房間裡彷彿突然燃起了蒼白的火燄。

    蝴蝶終於一分為二,飄落在地,化為粉塵。

    「果然不是這世間的東西。」

    她說著,有點驚訝自己對這個想法接受得如此快速。

    --驅散了妖怪,還有嗎?還有嗎?

    她雙眼機械化地掃視周圍的人,被她看到的都不禁打個寒戰。幽華眼裡纏繞的殺
    氣,實在不由得她們不怕。

    --安全了…嗎?

    她頓時覺得好累,頭暈得更加厲害了,這回還帶著嚴重的耳鳴,劍突然變得好重。

    --不,不行!

    手快舉不起來了…

    --不行!怎麼知道那妖怪只有一隻?也許這隻只是迷了路,也許更多的妖怪跑到
    爸爸那邊去了,妳得去看看。現在就去!

    她現在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怎麼到那邊的,也許仕女們不敢擋她,也許一路上傭人
    看到她都吃驚得呆若木雞,總之她下一個印象是一個年輕和尚擋在前面。

    「對不起,妳不能進去。」

    然後她拿劍柄敲他的頭,他就倒了。有更多人擁過來,但看到她手中的閃閃銀光,
    紛紛像退潮一般讓了開來。

    下個印象就是如地獄一般的光景,她從未看過比這更絕望的景象。

    父親的床邊,滿滿的都是妖怪蝴蝶。至少有數百隻在不透風的斗室裡飛來竄去,
    她甚至看不清楚有誰在裡面,依稀聽得到誦經聲,有哭泣聲,但隨著她拔劍砍第
    一隻蝴蝶後,一切都靜止了。

    「救命啊!」「小姐…小姐發狂了!」「不要接近她,不,不要傷害她。」「病
    人、病人啊…」

    這些發自人類的尖銳叫喊在幽華耳中已經失去意義,她的世界只剩下嗡嗡聲,像
    是數百隻蝴蝶振翅的聲音,眼前看到的,只有,敵人!

    「不准你們帶走他!」

    這喊叫沒有真的出口,只是在她胸口激盪著。光是驅趕蝴蝶都耗盡她每一分精力,
    怎麼有空說話?更別提斬殺妖魔。

    「不准你們帶走他!」

    蝴蝶匯成了河流,躲避她的劍鋒。不時又襲擊過來,化為各種形式的生命,如蛇
    般纏繞她的劍,如鼠般囓咬她的刃,劍每一刻都在變重,碎裂,最後終於斷了。
    劍頭飛出去釘在牆上。

    「不准,你們,帶走他!」

    最後終於從口中喊了出來,像溺水的人突出水面爆出的聲響。但那卻是因為她的
    雙手已經被周圍的人們架住了,幸好如此,因為在幽華眼中那些纏住她的手也是
    蝴蝶變成的,若非被抓得動彈不得,她會毫不猶豫的連人都砍。

    抓住她左手的老女傭喊:「好燙!小姐的手好燙!」

    「果然是被邪靈附身了嗎?」一位老僧侶睜著無神的眼睛,像要從幽華的臉上找
    出什麼痕跡似的來回掃視。

    被架住後,幽華原本已經雙眼緊閉,疲累得像一輩子都不想再睜開了。聽到這話
    她突然睜開眼睛,辨認出說話者的身分,

    --是這個驅魔儀式的主持嗎…

    耳旁,老僧還在說著:「這種時刻怎麼能讓人進來呢?我已經把病魔逼出來了,
    居然在此時讓個幼弱少女闖進來…」

    他嘆口長氣,重重打了那個徒弟的頭一下,剛好敲在之前被幽華打的同一地方。
    被罵的徒弟滿是委屈,肚子裡叨念著被劍柄打頭的又不是你,想到被打又想到那
    發瘋的小姐,雙眼狠狠的盯著不知是醒著還睡著的幽華。

    旁邊的人們不禁急著問:「闖進來又怎麼樣呢?」

    「現在惡靈已經進入了這位小姐的體內,原本已經要驅散它了,臨死之前竟然被
    它找到了新宿主,這可…難了…難了啊…」

    眾人如簇擁著英雄般,以崇拜的眼光望著老和尚,幽華的異常行為彷彿為他無邊
    的法力作出了最好的見證。「惡靈」真的從病人身上驅趕出來了嗎?想必如此,
    不然這位尊貴的小姐怎麼會作出如此不符身分的荒謬舉動?原本對神佛的力量半
    信半疑的人也不得不拜伏在地。我們見證了奇蹟啊。群眾騷動著。

    「聽這個老賊胡扯。」只能在遠處焦急窺探的紫音,大略問到老和尚的話,憤憤
    不平的低語:「小姐的奇怪舉動又不是從進入這裡才開始的,如果真的被附了身,
    那也是他們的法術不靈才讓惡靈漏了出來,根本是有過無功,有什麼了不起的…」

    「噓!」跟她要好的仕女趕緊摀住她嘴巴,對這些已經狂熱到失去理智的人們,
    這樣的正確言論說出來很有可能會被打。

    老和尚沈浸於群眾的熾熱目光,那可都是錢啊。只要人們相信了,就會有源源不
    絕的利益來也。說來真得感謝這位小姐,發瘋發得真是時候,徒弟被打頭也打得
    真值。

    他想著該怎麼進行下一步呢?此刻不宜多說話,故作姿態能把氣氛炒得更高,自
    然家屬會捧出比原來多兩倍,不,三倍的謝禮呢。那麼我要收嗎?還是應該擺出
    清高的樣子,只取應得的部份,以換取更高的名聲?

    他盤算著,露出志得意滿的微笑,一切在我掌中。

    那是他在塵世間的最後一個念頭。

    *                     *                     *

    咚!

    老和尚突然跪了下去,接著,側臥倒在地上。

    眾人還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情,這是一種新的驅魔法嗎?懷著看好戲的緊張心情,
    彷彿還聽得見彼此的澎湃心跳。

    了解老人甚多的弟子們則是覺得奇怪,師父怎麼會脫稿演出,這招可沒教過啊。

    一會,一個資格最老的弟子上去仔細看看老和尚。左看,右看,看了再看。他的
    臉逐漸扭曲成不是正常人類應有的幅度。

    「師…師父…師父…」

    一位比較靈光,或說比較膽小的弟子,仔細觀察站者與臥者的姿態,立刻領會了
    師兄不敢說出來的兩個字。

    「師父死了!師父死了!」他大聲叫了出來。

    叫聲敲破了寧靜,就像丟一塊大石頭進剛結冰的湖面般,脆弱的固體立刻被攪成
    亂七八糟,並且裂痕迅速往四周擴散。「胡說八道!師父哪裡死了?」儘管師兄
    大吼著想要否定這事實,但群眾的耳語音量已經迅速超越了他能掌控的範圍,而
    那小徒弟還在尖叫:「師父死了,師父死了,師父死了…」

    「妖怪啊!」「是惡靈!惡靈作祟了!」

    擁擠的小房間裡傳出了極度恐懼的人類嘶吼聲,乾得像敗革,尖得像鬼哭,若想
    營造出混亂逃亡的氣氛,這是比什麼都有用的咒文。

    每個人都在逃跑,推擠,踐踏。簾子扯破了,屏風擠爛了,有人倒在地上,鮮血
    從口鼻流了出來,每個人衣服都撕破了,頭髮散得亂七八糟,走廊上的人一時還
    以為房間著了火,也隨著這恐懼的氣氛抱頭鼠竄。

    紫音是極少數想要逆流而行的人,但是當然沒辦法,只能被人潮捲進去,一路被
    沖到了前門的庭院才停步。她才立定腳跟,又轉頭衝了回去。

    *                     *                     *

    --終於…安靜了…

    混亂中,沒有人能顧得了誰。幽華就像個被棄置的布偶般倒在鬼氣森森的房間,
    與她半死不活的父親一起。

    漫天妖蝶仍在飛舞著,但是沒有迫人的動作,只是來回巡繞著,在她逐漸模糊的
    視野裡,只剩下灰白的影子。

    幽華現在的狀況或可以說是沈睡,絕大部份的她都已經沈入夢境,但仍有少許的
    意識清醒著,就像暗室裡堅持燃燒的一燭火,仍牽掛著那個躺在不遠處的人。

    --失敗了…失敗了嗎?

    那清醒的部份好像飄離了她的身體,同時看著她昏睡的部份與眼前的魔影,並有
    些驚訝地發現,隨著自己睡得越沉,妖蝶好像也越變越少了。

    --這樣就好。

    莫名地安心了,有個朦朧的感覺告訴她最艱困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她沒有意識到
    老僧死了,聽不到遠處的尖叫,也聽不見此刻耳旁有人焦急地呼喊她。

    燭火滅了,人也睡著,看不見的妖蝶化為一縷輕煙消失了。

    *                     *                     *

    幽華昏睡了幾天,終於醒來後,等著她的是好消息與壞消息各一個。

    好消息是父親撐了過來。

    紫音邊餵她吃粥,邊不疾不徐地告訴她這個消息,很高興地看著主人的臉色整個
    亮了起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不停地說著,又像哭著又像笑了。紫音在旁默默看
    著,眼神裡有種不符她年齡的深沈與堅決。

    終於高興完了。紫音又繼續餵她粥,偌大的房舍,卻只聽得到餐具敲擊的聲音。

    「紫音…」

    「嗯?」

    「好安靜啊…」

    「是,是啊…」

    「現在是什麼時辰?」

    「未時二刻。」

    「未時…」幽華重複,隱隱有種不對勁的感覺。

    「小姐…」紫音有點艱難地開口:「我會一直陪在小姐身旁的。」

    「紫音?」

    「不管發生甚麼事情,我都會一直陪在您身旁的。」

    紫音原本想要強作鎮定或堅強,可惜她的歷練實在不足以支撐這樣的演技。她絞
    著雙手,這幾天累積的委屈終於爆發出來,化為一滴滴眼淚滑下臉龐。

    壞消息是,大家都認為有什麼危險的凶惡怪物附在幽華身上了。

    *                     *                     *

    在她昏睡的期間,房間周圍拉起了黑色簾幕,被符咒與咒繩構成的結界圍了一重
    又一重,濃濃香煙與沈重的誦經聲奪去病人死裡逃生的歡欣,壓制人們的感官,
    原本為她父親準備好的焚香倒是派上用場了。和尚們也算敬業,強忍悲痛念了三
    天的經,囑咐了別讓人接近她才走人。但其實無須多此一舉,那種氣氛下本來就
    沒有人敢接近她,除了紫音。

    從她衰弱得起不了床,到終於可以走路,她母親都沒來看過她。

    「那孩子,大概是鬼生的吧,那不是我的孩子…」

    紫音從仕女的耳語中聽到了這段話,幽華的母親在午夜夢迴時不停叨念的句子。
    她已經對幽華徹底失望了,相信這女兒一定是上天給她的報復,因為她殺了自己
    的女兒,所以派了這個永遠讓她痛心的人來懲罰她。

    紫音當然不敢跟幽華說,但是幽華是那麼見鬼的玲瓏剔透心,就算不交一語,從
    母親異常冷淡的態度,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母親的態度只是讓人受不了的其中一環,周圍的人塑造出來的冰冷之牆更是讓她
    覺得無路可走,當時的生活是稱不上有什麼隱私的,她時時刻刻都感覺得到從各
    處傳來的,負面情緒匯流的渾濁視線,靈敏的感覺此刻反而成了毒藥,

    真的眾叛親離了。就連她父親也沒有幫她說話,整天關在房裡。身體未復又受到
    這種打擊,怎麼撐得下去?但越是這種時刻,幽華越是沉靜。

    --反正我早已習慣心痛的感覺。

    所以她索性聳聳肩,把一切全部丟開,戲既然演壞了,幕也不用拉了,大家散場
    吧,唱歌吧,跳舞吧,啦啦啦,啦啦啦。

    像是孩子把精心堆了許久的積木城堡推倒,她把自己這幾年來努力扮演的成果:
    父母眼中的乖孩子角色,徹徹底底的打翻,並從其中找尋到了一種莫名的快感。

    她頭髮也不梳了,衣服亂穿,笑得特響,哼著不成曲調的歌。演出癲狂的同時,
    另一個自己仍在默默看著,看著這精準的演出。

    是的,雖然外界看來是被鬼怪附身般地發狂,但是每一刻她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
    作什麼,這和之前扮演大小姐沒什麼不同,只是從一個角色跳入另外一個角色。
    但是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難道自己始終只能像面鏡子般,映出別人心中對自己期
    望的樣貌?別人希望她是個大小姐,她就是,希望她是個瘋子,也如你所願。多
    麼愚蠢,多麼可悲,所以就笑吧,以無比燦爛的笑容,慶祝自己的失敗,

    她這樣裝瘋賣傻,另一個目的在於紫音,她此時唯一的牽掛。

    父母都不表態了,只有紫音默默地跟著她,隨著形勢愈糟,她身上的壓力也越來
    越大。她就是堅持不肯相信小姐身上真有什麼妖魔。所以幽華在等,等這最後一
    個人對她死了心,就要離開這個家再也不回來。

    又過了兩個月,連續幾夜,周圍終於連紫音的聲息也消失了。她知道時機來了。

    *                     *                     *

    既然不知道該帶什麼,那就什麼都不帶。她悄悄地換上早已準備好的僕婦衣服,
    準備遠行。

    該去哪裡?不知道。該做什麼?不知道。明天的食物該從何而來?不知道。此時
    她才發現自己脆弱得不得了,在塵世間竟似找不到立足之處。但是她必須得跨出
    這一步,如果連第一步都膽怯,一輩子也別想離開了。

    她戴上市女笠,手一撐,轉身輕盈地翻過矮牆。

    此時暗處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害她頓時手滑,眼看就要摔在地上,那說話的人趕
    緊扶著她,更正確的說法是,抱著她。

    「想去哪啊?小幽。」

    光聽到這個聲音,她的眼淚就差點掉下來了。

    是那個她日思夜想,就算拼著性命不要也要救的人啊。

    *                     *                     *

    那是個漆黑的夜。剛下完雪,全然寂靜無聲。

    幽華掙開父親的手,往前走了幾步。是賭氣吧?她其實已經在等對方來拉她,也
    或許她思緒已經亂成一團想不了這許多,但是她父親確實跑了過來,伸手拉住了
    她的衣袖。

    「好懷念啊。」他笑:「好久以前也曾經做過這種事情,但不是對我親愛的女兒,
    而是曾經交往過的戀人。」

    咚!戀人兩字像包了布的鐵鎚一樣打在幽華頭上,臉瞬間紅得好像頭髮都要跟著
    燒起來似的,如果剛剛還有一些理智,現在也都不剩了。

    「生我的氣嗎?」

    「…只是氣悶,想出去玩玩。」怎麼會講出這麼笨的謊話?但她感覺腦袋跟舌頭
    都像裹了一層鉛,怎麼也動不了。

    「不管妳想去哪裡,我都不會阻止妳了。」她父親悠閒地說。「只有一個條件,
    請妳無論如何,聽我把想說的話說完。」

    哎呀呀,如果是這麼溫柔到接近溺愛的口吻,就算是千句萬句她也會聽的。表面
    上放給女孩自由,卻用另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綁住她,這傢伙年輕時縱橫花叢的手
    腕似乎還未衰退呢。

    幽華手垂了下來,她父親感覺到了這無聲的肢體語言,索性靠著牆壁坐了下來,
    手輕輕一拉,她只好也跟著坐下來。

    四周真的很靜,靜得連風吹落遠處屋頂殘雪的聲音都聽得到,靜得連旁邊的人呼
    吸的聲音都聽得到,眼前幾乎沒有照明,光是聽著對方的氣息,竟然能夠更加清
    晰的感受彼此的存在,就像掌心散發的溫度一樣真實。

    「是妳救了我吧?」

    思考許久,一開口就是開門見山,聲音不大,卻震得幽華兩耳都是嗡嗡的回聲。
    幸好月亮躲在烏雲背後,她才得以藏身在黑暗裡,如果會被看到此刻的表情,她
    絕對毫不猶豫地以最快的速度逃離現場。

    父親好像沒注意到她的困窘,仍自顧自地說。

    「在生病時啊,我做了一個夢,是個怎麼也醒不過來的,長得令人發瘋的惡夢。
    夢到我被無窮無盡的白霧包著,怎麼跑四周都是霧,濃得連腳下的地面也看不到,
    頻頻讓我跌倒。雖然看不到路卻不得不繼續走,那霧裡有個恐怖的東西。」

    「雖然不知是什麼,但它一直潛在不遠處看著我,有時會發出腳步聲,有時則是
    呢喃不絕的耳語,最讓我受不了的是…那東西的笑聲,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恐怖
    的笑聲,笑得像是…像是…小兒在暗夜裡,啼哭的聲音。」

    說到此,他突然打了一個寒顫。

    「跌倒又爬起來,不斷往前逃。後來我才發現,原來那霧都是它的一部分,我已
    經在那東西的掌心了。霧化作一隻又一隻蒼白的手,抓住我四肢,纏住我的喉嚨,
    才剛掙脫又繞了上來,而追逐我的怪物則在附近踱步,發出低沈的喘氣聲。它不
    是不殺我,只是不想讓我死得這麼輕鬆,我有這種感覺。」

    說到這裡,他又停了一會,聲音已經開始打戰了,兩人都很清楚那不是因為寒氣。
    幽華下意識地緊握住他的手,不是尋求慰藉,而是一種深刻認同,她能了解父親
    在說什麼,因為她也有過很類似的感覺,當與妖蝶徒勞無功的搏鬥時。

    「…我聽到了微弱的念經聲,從霧裡傳來,組成像是牆壁的東西,卻非常薄弱,
    那鬼物能輕易地衝破一道又一道經文組成的牆,在我旁邊跳著、舞著、嘲弄我的
    恐懼,那真是難受至極,在我快要撐不下去時…妳卻出現在我的夢境裡。」

    幽華睜大眼睛,但除了父親模糊的輪廓外,什麼也看不見。

    「只看得到背影跟聲音,但那絕對是妳。衝過我的眼前,拔劍與怪物廝殺。我不
    得不說那真是漂亮的戰鬥,白霧逐漸散去,我看到一隻通體漆黑的巨獸,渾身披
    滿堅硬鱗甲,龐大的嘴巴足以把妳從頭到腳吞吃下去,它不斷揮舞著巨爪,撲著,
    咬著,我已經數不清有幾次妳險些葬身怪物之口。幸好,隨著妳奮不顧身的攻擊,
    它發出驚天動地的嚎叫聲,然後…妳就消失了,跟那個怪物一起,無影無蹤。」

    「然後,我就醒了。」

    隨著語氣停頓,沈默又籠罩了下來。

    「我說完了。現在我很想知道的是,當天妳究竟看到了什麼?」

    幽華原本以為說出自己那天的經歷也不會有人相信,沒想到父親今天說出的話比
    她的遭遇還要瘋狂,正因為太脫離現實,反而讓她容易相信了。這麼說來,其實
    在父親的眼中她並沒有發瘋,他當然可以理解的,因為同時經歷了不可思議的事
    件,一起從不知名的鬼怪手中逃了出來,即使全世界都不聽她說,他也會聽。

    於是她就把那天的記憶源源本本地往父親那邊倒。從爺爺的茶杯,到滿室妖蝶的
    絕望景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而她講著,旁邊的人就認真的應聲,聽得非常仔
    細。她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對於講出心裡真正想說的話如此飢渴,也難怪,她都快
    要記不起來上次父親聽她講這麼久的話,到底是多久以前了。

    一直講到嘴唇都快被寒氣凍得乾裂了仍是不想停止。但等她說完了那天的經過卻
    停頓下來。因為有一件事情她怎麼也想不透,但又怕問了會像在抱怨。所以只能
    突兀地停止。

    她父親察覺到了,但是比起在女兒面前吐露詭異夢境,接下來要說的也許更匪夷
    所思些。

    「…隨著我這麼走過一回,」父親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我開始在想,強逼妳
    成為一個正常的女孩是否是個正確的決定?之前總是希望妳能像妳媽媽一樣,有
    個疼愛妳的丈夫,可愛的孩子,但是,如果妳原本就不適合用普通人的標準去衡
    量,又怎能夠確定這些是妳想要的幸福?」

    「我一直無法接受這種想法,我知道那是不對的,我相信只要有一天妳也擁有了
    自己的家庭,妳會了解的。但同時又看著妳眼睛逐漸失去神彩,不再對任何事物
    感興趣,甚至顯得憤世嫉俗,我越來越不確定我一直知道的『對』對妳而言是否
    是正確的,也許我有一天會永遠失去妳呢,如果今天我沒有出現在這裡,妳一定
    毫不猶豫地離去,即使在外面餓死、凍死、遇上任何可怕的羞恥的事情,也絕對
    不會再跨入家門一步。」

    「那讓我更受不了,我發現比起讓妳符合什麼理想,我更在乎妳是否活得快樂。
    之前拉扯不清的問題,在那一天的夢之後,答案突然變得如此清晰。」

    「所以,請原諒我,我的女兒。原諒我不能為妳辯護。如果要讓妳自由自在的活
    在這瘋狂的世界,就只能用這樣可憎的面目去保護妳。這樣才不會有人再教妳該
    用什麼姿態去面對這世界,不會再逼妳說任何不想說的話或不想做的事情,甚至
    不會要求妳一定要待在這裡,不能去妳想去的地方。說到底,我只是希望看到妳
    快樂而已。如果隨心所欲的活著才能讓妳快樂,那就這麼辦。要去流浪也可以,
    待在這裡也行,只要我在家裡一天,這裡永遠有妳吃飯的地方。」

    她不說話,只是笑了,多年來第一次發自內心地,開心地笑著。月亮仍懶得露出
    臉來,沒有人看得見她的表情,但她感覺好像有光充實著整個身體,從內映照到
    外面,整個世界在她眼中都好像亮了起來。

    很冷,她這才發現自己衣服帶的實在太少,父親身上也是,兩人都是瞞著下人偷
    跑出來,但少了他們,連最基本的穿衣也顯得笨拙。講了這麼久的話,父親雖然
    強忍著嚴寒,努力不讓聲音出現異狀,卻仍感到他的手在顫抖。於是她站起身來。

    「要去哪呢?」他問。

    「回家。」她答。

    被全心喜歡的人給予完全的信任與包容,人生還能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事情呢?
    即使會被人當成妖魔鬼怪指指點點也無妨,除了這裡,她哪裡也不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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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22 14:22:39 | 显示全部楼层

    紫雨幽蝶第五話 無道之道 coolcate著

    酒已酣,耳已熱,幽靈沈睡,妖怪與人類在露台上啜飲杯中的月亮,倒不想這麼
    早就結束這個夜晚。

    紫的酒量極大,即使喝下足以醉倒兩個大漢的烈酒仍只是臉微微紅而已。幽華的
    酒量平平,令紫注意的是,她平日應該沒有練習喝酒的機會,卻似乎對自己可以
    喝到哪裡相當清楚。每一口都精心計算過似的,在紫喝得差不多時也停下酒杯,
    盡興了,卻又在控制之中。

    「來下棋?」紫問。

    一聽到下棋,幽華高興得整張臉都亮起來了,亮得讓紫感到難以直視。

    「糟糕,放在哪裡呢?」她起身。

    「不用麻煩。」紫敲敲扇子,眼前就出現了棋盤與棋子。

    幽華眼睛直眨,要習慣這妖怪的能力,真需要一點時間。

    *                     *                     *

    房間裡,棋石與棋盤敲擊的脆響代替了話語。

    無聲,有時是更好的交談。幽華說話一直是客客氣氣,溫溫柔柔的,但是一到了
    棋盤上,難纏得讓紫吃驚。

    --這才是真正的她嗎…?

    紫也有一段時間迷過圍棋,縱橫十九路,黑白分陰陽,小小棋盤卻寓天地之變。
    沒有一種遊戲規則比圍棋更簡單,也沒有一種遊戲變化比圍棋更複雜。

    紫是迷上什麼就會一頭栽下去的個性,在狂熱時,無論神仙妖怪還是人類,到處
    找高手對奕,直到自己厭倦為止。回想她遇過的千百位棋手,不管棋風如何不同,
    下棋的基本總在佈局。如何維護自己的局,同時破壞對方的局?對奕兩方的計謀
    不斷相互衝擊下,勝負便分。

    幽華的棋風卻怪異之極,她好像根本沒有想要佈局,剛開始就不斷繞著紫佈的局
    狠咬。這是下等的棋風,通常只有初學者才喜歡如此惡鬥。普通人也許會被唬得
    失去自己的節奏,但那絕非紫的作風,她冷靜地掌握局勢,反擊對手,對幽華的
    棋力暗暗搖頭。

    又下了數十步,纏鬥隨著棋子越來越多,變成了廝殺。而幽華始終沒有佈局,只
    有小團小團的部隊四處流竄,目的全在破壞紫的所有精心佈出的局面。紫越下越
    氣悶,對手雖弱,卻總是故意找她麻煩,像是夏夜裡一隻討厭的蚊子,趕不走又
    殺不死。

    當幽華又下了一子,破壞了紫只差幾步就能徹底佔據整塊邊角的策略,紫終於受
    不了了。她閉上眼睛,喘了口氣,突然對自己的失態感到吃驚。上一次這麼強烈
    地被圍棋牽動情緒是什麼時候?她早忘了。只記得當圍棋逐漸變成習慣性的你來
    我往,當最強的對手棋步也能預測時,她突然覺得沒什麼意思,從此越來越懶得
    去找人下棋,不知不覺,已是幾十年過了。曾幾何時,居然又被一個小女孩氣得
    差點失去冷靜。

    察覺到自己的疏失,令她收懾心神,重新評估對手,並發現幽華的棋藝絕非尋常。
    若只是單純亂下,一定已經被紫砍得亂七八糟,如此拙劣的佈局卻能撐至此刻仍
    讓紫無法掌控,全維繫在極巧妙的一點:她每一子都精確地下在紫最不希望她下
    的位置。

    她不圍地,只是繞著紫的圍地掠奪,無論紫想要攻或守,全部都被糾纏、粉碎。
    在這違反常識的猛烈攻守下,局勢也失去控制,紫此刻已經算不到勝負差距了,
    但她卻不驚慌,因為怎麼想,幽華都不可能贏。

    「圍棋」畢竟是比誰圍的地多,而不是比誰吃的子多。雖然沒有「必勝」的下法,
    純走偏鋒的幽華終究難敵紫的正道。紫鞏固住自己的地,一步步把幽華的勢力排
    除,雖然已經難以預測結果,她就是覺得自己不會輸。如果這樣下還輸,她對於
    圍棋的認知應該會徹底崩解吧。

    --但是,以她棋藝,應該知道這樣終究行不通的。為什麼還要這麼下?

    --為了要讓我嗎?

    紫迅速地排除掉這個可能性。幽華搗蛋的手法太熟練、太銳利了,不可能是專門
    為了輸棋而練出來的。若不是紫亦非泛泛之輩,尋常一流高手也許真會莫名其妙
    地輸給她,並且為之吐血不已。


    --那麼,難道她是真的想要贏?

    紫難以置信,但是看著幽華沈思的表情,閃閃發亮的眼神與微微上揚的嘴角,又
    不容她懷疑幽華確實是很認真地考慮著棋局。如果這是她自己選擇的風格,也許
    在這女孩的平靜外表下,竟然流著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戰的血液。

    喀!幽華又下了一子,絕妙的一步棋。隨著紫的防守越加堅固,她的攻擊也越來
    越凌厲。這一步顯然是她的自信作,與之前看似毫無關連的數十步棋連成一氣,
    再度把局勢打回一團混亂。紫早已放棄掌控全局的可能性,反倒期待著幽華的下
    一步,真是深不見底的對手,就某些層面來說,她簡直是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局勢的死亡、新生、又死亡,反覆無常,最後歸於渾沌…

    是巧合嗎?武道也是研究如何有效致人於死的學問,幽華在這些方面,好像總是
    有著異於常人的天賦。

    她想起了問幽靈的第一個問題。

    「你們都是被幽華小姐殺死的嗎?」

    幽靈們震動了一下,你看我,我看你,都點了點頭。

    *                     *                     *

    京城向來不缺鬼怪傳說。廣為人知的如早良親王的亡魂、菅原道真的怨靈,宮廷
    的鬥爭、凡人的罪惡與神秘學說交織成名為恐懼的圖畫,聽在有心人耳裡,一陣
    風吹過都疑是怨靈的呼告。

    恐懼,故有驅鬼之必要。儀式眾多繁瑣,打打敲敲,呢呢喃喃,自稱能降鬼伏魔
    的到處都是,真有實學的卻有幾人?

    自幽華「被惡鬼附身」以來,已經不知是第幾個號稱能夠驅邪避凶的法師來見過
    她了。

    「這是前世的冤孽。」今天來的是位以能看清三世因果聞名的流浪僧侶,他一看
    幽華的臉就大驚失色,非得奉上兩三杯茶之後才能平復。之後便以宣判罪刑般的
    口吻娓娓道來幽華的前世與今生,原來她前世是個男人,全是風流遭罪,惹了太
    多女人為他自殺,於是身上纏了不少少女的怨靈云云。

    幽華連眉毛都不抬一下,剛開始時覺得這些人真有創意,著實帶給她不少娛樂,
    但現在同一套聽了四五遍了,實在很膩。而且又沒有兩個人講的是一樣的,她的
    上輩子在另一個陰陽師的口中,是某個遙遠國度的皇后,現在這位又說她前世是
    個花花公子,唉呀真糟糕,該相信哪一個呢?

    她跟紫音交換一個無奈的眼神,紫音下巴微抬,示意簾前那位大放厥詞的訪客,
    頭一歪,「我把他趕走?」的意思。

    幽華搖頭,手指在臉上一壓,擺出餓到臉頰凹陷的樣子,又向那位流浪僧一點頭。
    「看人家這麼慘,又說了那麼多話,也招待他一餐飯吧。」意思大概是這樣。

    紫音咧嘴,兩手微攤,無聲地說著:「小姐,您就是人太好了。」

    兩人眉來眼去,那人卻絲毫未覺,沈浸在自己的台詞當中。等到絮絮叨叨說到個
    段落,幽華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看到蝴蝶了嗎?」她問。

    「咦?」

    「就在你的眼前,現在飛到你耳朵旁邊,嗯,又飛回來了。」

    那人眼睛猛眨,想要揉眼睛又怕這動作太不專業,只是傻傻地瞪著眼前的虛空。
    這小姐在跟他打什麼禪機?

    「看不到嗎?那你就幫不上忙,但還是謝謝了。」

    紫音接過話頭:「送客,備食。」

    幾個仕女把流浪僧接走,那僧本來還想說什麼,卻被她們半拖半拉地拉走了,像
    是走在哪條恐怖的夜路,只想加緊腳步離去。

    幽華看著她們的背影,嘆了口氣。「紫音,謝謝。」她說。

    沒有說謝什麼,但兩人也不需要多說什麼,紫音笑了笑,想著另一件事情。

    「小姐又提到蝴蝶了…」

    從第一個驅魔者,到剛剛那位流浪僧,幽華都跟他們說到蝴蝶。「看到蝴蝶了嗎?」
    她一直這麼問。回答沒有的,她就一言不發。回答有的,她接著詢問是怎麼樣的
    蝴蝶?而目前沒有一個人的答案能讓她滿意。

    紫音原本以為這只是另一個排遣寂寞的惡作劇,直到小姐問到第三個人時,她才
    知道小姐是很認真地想要找到一個看得到她所說的「蝴蝶」的人,而且她總覺得
    小姐最近很不對勁,簡直像…在害怕什麼東西。

    已經不知多少個夜晚,幽華沒有睡過好覺。雖然臉上塗了白粉,紫音仍舊看得出
    她臉上的黑眼圈,很想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卻又知道她怎麼也不會說。而這還不
    是唯一讓她煩心的事情。

    最近仕女們一直說在家裡看見老太爺,也就是幽華祖父的亡靈。她剛開始把這個
    傳言付之一笑,甚至感到生氣,覺得惡鬼不夠,還要把亡靈扯進來,是真的要把
    小姐逼出家門才甘願嗎?她跟老爺說了,老爺也嚴正下令禁口,但謠言依舊越來
    越甚,並且不是「我聽說那個誰誰誰看到…」,而是「我看到,我親眼看到…」

    紫音搖搖頭,覺得不能再讓事情這樣下去了。

    *                     *                     *

    「唉呀,」幽華沈思了許久,突然開口:「輸了。」

    「輸了?」紫搖頭:「還沒吧。」

    詭異的對話,一般只有不認輸,從來沒聽過有人不認贏的。但是兩個人,啊,是
    一個人一個妖怪,一個很堅持自己輸了,一個很堅持自己沒有贏。

    爭執未定,幽華只好拈起棋子。

    「我會下這裡,而妳只能下這裡,然後我就得這麼應,妳就得這麼回…」

    排了十幾步,紫這才同意,確實是她贏了。

    「也未必要這麼下吧?」紫還是要說:「不只一種下法的。」

    「嗯…啊…」幽華說:「是啊,但是我覺得妳會這麼下。除非妳犯錯了,只是妳
    幾乎不會犯錯。」

    紫嘖嘖兩聲,雖是贏了,卻在她發現前就被對方說了出來,更討厭的是,那十幾
    步她確實是會那麼下,就正如幽華說的,分毫不差,這樣實在沒有勝利的感覺。

    「再一盤。」紫要收起棋子。幽華一揮手,阻止她。

    「先下完吧。」她說。

    紫看著幽華,幽華只是淡淡地笑。

    「殘局不也很有趣嗎?」

    說著,下了一子。

    *                     *                     *

    已知結果的棋局,下得就快了。全力廝殺的氣氛已消失無蹤,妳一子我一子,兩
    人像是要一起完成一幅圖畫一樣,填滿剩下的空虛。

    「我想跟妳問個人。」紫說。

    「嗯?」

    「妳是不是有個叫做『紫音』的仕女?」

    幽華抬起頭來,露出警覺的神色。雖然她有提過這個名字,但從未跟紫特別強調
    過這個人。

    「為什麼我要問呢?因為那個少年啊,」紫輕描淡寫地說:「他是紫音的弟弟。」

    如果她期待幽華有什麼看得出的反應,大概要失望了。她神情絲毫未變,又下了
    一顆棋子,可惜卻下在笨拙無比的位置。

    「怎麼知道的呢?」她問。

    「這個嘛,妳就當作我很有辦法好了。不相信的話,當我胡扯也行。」

    「我相信妳。」幽華說:「妳沒有騙我的必要。」

    「那妳就太天真了,我很愛騙人喔,就算只為了好玩也行。」

    「那我也認了。」幽華隨口應著,心思卻不知已經飄到哪一國去了。紫看著她,
    眼前閃過數段記憶。

    *                     *                     *

    應該是在那「盲棋」事件後不久,紫音纏著幽華教她下棋。

    「從不知道小姐這麼厲害,好威風啊。」

    「丫頭,想要這麼厲害,就要多下,多想,不然我教妳也是沒有用喔。」

    兩人年歲差距極少,但幽華看起來就是比紫音成熟許多,尤其在她熟悉的棋盤上,
    但平日則是相反,紫音往往擔任提醒幽華「什麼是常識」的角色。

    幽華教紫音倒是中規中矩,她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用她那種下法,那種天才與白
    癡只是一線之隔的棋步,若非善於在刀鋒邊緣行走,絕對會自討苦吃。

    但是中規中矩,以幽華的想法而言,就是非常無聊。

    因為是紫音,所以幽華陪她,但只用半分精神就夠應付紫音這個新手。她正在想
    著上次練武時學過的擲石之法。

    因為父親好武,人品上得了檯面,家又有錢,年輕時著實結交了不少落難的英雄
    豪傑。從著父親學武,幽華也就東學西學,從本國的太刀之法,到唐國的縱躍之
    術,什麼都學,什麼都不精。反正她也從未想贏過父親,她父親希望的只是有人
    賞識他的努力,能陪他談談說說,察覺到這點的幽華,也就未曾想要在武道上面
    下什麼苦工。

    她唯一狂熱過的武術只有這個,以中國人熟悉的講法就是「暗器」。比起氣虎虎
    地拿刀砍人、摔來揍去、沾得一身血跟泥,她覺得這樣才稱得上優雅的戰鬥方式。

    如果用刀刺心是一招,則丟暗器襲擊心臟也是一招。那如果能同時丟十把暗器分
    擊不同部位不就是同時出十招?這樣才符合效率,也才是她最想學的。

    但也非常困難,投擲原本就比砍劈難入門,又沒有好老師教。她唯一的老師,她
    父親,覺得這跟耍猴戲沒兩樣,對精通此道的俠客並未給予應有的禮遇,於是那
    人也很快就走了。

    原本父親根本不想教,但她一直問,只好支支吾吾地把他知道的都說出來。他也
    只懂得最基本的法門,剩下的都是些神奇的故事,一次可以投擲數十把暗器分擊
    上中下三路,稱為「漫天花雨」云云,但同時也引用他崇拜的劍術家言,說若是
    真正精妙的劍法,暗器再多也能擋掉,鑽研這個根本沒有用。

    但幽華只有聽到「漫天花雨」,她知道這是能夠做到的,剩下的就靠自己摸索了。
    沒有暗器跟木人,只能拿著石頭丟,從最基本的投擲法練起,有時一丟就是幾個
    時辰,丟了幾個月,手上一顆石頭幾可百發百中。

    但是兩顆就不行了,頂多兩顆打到同個地方,沒有她理想的「分進截擊」之功。
    苦惱至今,眼前紫音還在咬著棋子沈思,她卻在想著如何才能一次丟幾顆石頭打
    人的四肢。手上拈著棋子,轉頭看到木格子窗,此時窗子在她眼中已不是窗子了,
    她看著一格一格紙糊的窗格,靈光一閃發現這真是練習「漫天花雨」絕妙的用具。

    勁力由肩至肘,直至手腕,貫於指尖,幽華一甩,一個窗格正中就是一個洞,棋
    子在遠方發出擊地聲,她卻已經聽不見了。

    --很好,接下來是兩個。

    刷啪!一個棋子穿出了紙窗,另一個卻擊中木格子,彈了回來。她搖頭,有種隱
    隱約約的靈感在她腦中閃著,總覺得再多試幾次…

    刷啪!喀!刷啪!咚!咚!刷啪!

    還是不行。她撫著額頭沈思,看到自己的指節,突然笑了出來。

    --真蠢,兩顆棋子放在一起丟,當然只能打向同個地方。如果使用不同的地方發
    勁,就可以嗎?

    她把兩顆棋子挾在不同指關節,一丟,這回沒有卡到木格,窗上又多了兩個破洞,
    分別在不同的格子。

    成功了!只差準頭了。她露出笑容,聽到旁邊有人替她鼓掌。

    「小姐您成功了。」紫音笑完,隨即吐個舌頭:「但是請您別練習了。不然我得
    補窗戶補到哭出來呢,還是下棋吧。」

    幽華驚醒,一直道歉。紫音說:「沒關係的,但是我趕快把這裡整理一下,不然
    給主母看到了會很麻煩,不是嗎?」

    這就是紫音。如果是其他仕女早已溜到遠遠地竊竊私語,只有她,總是包容著幽
    華的一切,她的傻勁,她的認真,她的不同尋常,永無止盡地。

    *                     *                     *

    紫音不是從小在她家幫傭的,而是她母親在某次訪友時得到的禮物。

    「這女孩人很伶俐,叫她做什麼都學得很快,閒暇時也能吹吹笛子,雖然技巧未
    精,味道也已有七八分,妳聽著,也能想起我這個老朋友吧。」

    那人已自知命不久長,這麼一說,儘管她母親明知家裡不缺人了,仍是無法拒絕。

    剛開始,紫音也不叫紫音,叫弁,一個仕女會用的菜市場名。

    沒有自己的名字,沒有身體的自由,身旁沒有任何熟悉的事物,只有留著前主人
    送她的笛子。她讓自己儘量忙碌,但事情總有做完時,在寂寞的時候,就躲起來
    吹笛,只有那個聲音仍是熟悉的。

    也是那個笛音,引來了幽華,在她感到白晝也像夜晚般漆黑的時候,這位大小姐
    簡直像是慧星般美麗亮眼的存在。

    她默默地不知在旁邊聽了多久,紫音才驚覺,幽華拜託她繼續,她從來沒被人這
    麼客氣地說過話,戰戰兢兢地吹了幾曲,而幽華始終沒加評論,只是微笑聽著,
    於是她也慢慢放鬆下來,讓音色馳騁,玄思奔走,瞬息京華,燦爛如夢的樂曲,
    環繞著兩人。

    等到一曲寂然,幽華才問她名字,然後說「叫弁?這名字不適合妳。我剛剛在妳
    的樂曲中,好像聽見了廣闊的宮殿,大臣的朝服,晉見玉座上的天皇陛下。」

    這可把她嚇得連笛子都差點掉了,見鬼了,見鬼了,這小姐有讀心術嗎?

    「我想叫妳『紫音』,紫是朝服上尊貴的顏色,用這顏色去形容妳的樂音,妳覺
    得怎麼樣?」

    這就是「紫音」之名的來由,不過她當時腦袋被嚇得一片空白,已經說不出「覺
    得怎麼樣」了。

    被嚇得一片空白,因為這個家的女主人派給她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去監視幽華,
    把她不適當的一舉一動,全部記下來回報。

    「妳沒有包袱,這樣比較好。之前那些女孩都…」主母說到一半,想到什麼不愉
    快的事情似的,揮揮手叫她退了下去。

    原本覺得是非常困難的工作,到底是怎麼樣的緣分,竟然這麼容易地讓她跟小姐
    攀上了關係。

    幽華從此對她另眼相看,經常跟她打打鬧鬧,問她故鄉的風土民情,纏著要她教
    吹笛子,所以之後,她的工作也一直都做得很順利。

    *                     *                     *

    一切都很順利。

    小姐寵著她,主母依賴她,兩面逢源,實在沒有什麼不愉快的。

    應該沒什麼不愉快,但為什麼,當幽華不斷因為她的線報受到斥責時,她就是想
    躲得遠遠的?她越來越害怕見到小姐的臉,越來越不想吹笛給她聽。

    幽華永遠都是用最好的笑臉迎接她,用最友善的眼神望著她,跟她講著許多想也
    沒想過的事情,私密的話語。

    她終於受不了了。

    「小姐您不可以對我那麼好。」

    幽華看著她。

    「還記得前幾天,主母把您叫過去的事?」紫音感覺空氣好重,好重,幾乎要用
    盡全力才能開口:「那是我害的。」

    她喘一口氣,突然大聲說:「都是我告訴她的。」

    「我知道。」幽華平靜地說。

    「我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情,上次那池子的事情,還有一些我都忘記的事情。有
    人告訴過我要小心妳,剛開始不願意相信,但是過了一陣子之後就相信了。妳的
    手法太笨拙了,要我不知道也很難。」

    紫音瞪著她,像看著什麼不可思議的怪物。許久才吐出半個問句。

    「那為什麼…」

    「因為我還分得出來『必須做』跟『想要做』之間的差別。妳做出那些事情,是
    因為妳必須那麼做,而不是妳想要傷害我。所以這讓妳覺得難過,覺得對不起我,
    陷妳在這種兩難的處境這麼久,則是我的過錯了。」

    「您的…錯…?」

    「因為我喜歡聽妳吹笛子。」幽華苦笑:「如果妳知道我知道了,也許從此就躲
    我躲得遠遠的,再也找不到妳,所以我不敢告訴妳,把難題丟給妳去解決。這樣
    的我,很自私吧?」

    紫音再也說不出話來,有什麼東西梗在胸前,她好想大聲尖叫,也想看著大小姐
    對她大吼大叫,把她趕出這個房間,但幽華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怎麼也躲不過
    她的眼神。

    *                     *                     *

    當幽華母親再度看到紫音時,差點認不得了。她的表情極度頹喪,眼圈紅腫,語
    氣有一種難以置信的倔強之意。

    「夫人,對不起,我再也做不下去了。請您停止,不然就把我趕出去吧。」

    母親也不禁搖頭,怎麼也想不通女兒到底有什麼魔法,紫音不是第一個有這種反
    應的人了。

    「算了,算了。」她嘆道。

    *                     *                     *

    最後一個片段。

    看著鏡中的倒影,兩人都長大了許多。幽華已經換上了成年人的服裝,稚嫩的臉
    龐混和了「少女」與「女人」的風韻,紫音看起來仍是比她年幼,作著每一天的
    例行工作,幫小姐整理她的頭髮。

    「也許我就這麼一輩子吧。」幽華突然感嘆:「我贏不過這一切,就只能這樣,
    活在別人的期許裡,當一面反映他人心目中理想的我的鏡子。」

    紫音嘻笑:「那麼,我可以成為小姐的鏡子嗎?由我,來反映小姐心目中理想的
    自己。」

    「小丫頭,不管管妳,真是越來越囂張了。」幽華笑。

    「我要這樣。」紫音卻收起笑容,表情一派認真。

    幽華睜大眼睛,兩人的眼神在鏡中交會,許久。

    「傻丫頭,說什麼傻話…」幽華嘟噥著,笨拙地從紫音身旁逃開。

    *                     *                     *

    「紫音…」幽華停了許久,緩緩地說:「她是個好女孩。」

    「我想也是。」紫說。

    「如果那少年是她的弟弟,我也相信,畢竟是因果報應吧。」

    幽華表情淡漠,紫默默聽著。

    「因為是我害死了她,而且親手葬了她。」

    *                     *                     *

    春夏之交,卻飄瑞雪。

    可惜這奇景只有在幽華眼中看得見。

    「紫音,紫音。」她不停地叫喚,紫音趕緊跑來,驚訝地發現小姐臉色慘白。

    「好可怕,蝴蝶,蝴蝶…」

    「蝴蝶?」紫音抬頭看,當然只看到午後的豔陽。但在幽華的眼中,漫天妖蝶如
    雪片般從空中飄落、飛舞,降落在屋頂、樹頂、到處都是。

    「好可怕…好可怕…」幽華一直說著,把頭縮在紫音懷中,紫音除了輕拍她的背
    什麼也不能作,頗恨自己無能。

    *                     *                     *

    該年夏,京城大疫。

    *                     *                     *

    病死的人比掩埋的速度更快,走到哪裡都能聞到一股屍臭。朝不保夕的想法深深
    刻在人們的心中。

    「末日」、「天譴」、「妖魔橫行」的傳言紛飛,近百年來沒碰過這麼嚴重的瘟
    疫。恐懼直接衝擊到了政權安定,舉行了數次大祭,疫病卻沒有退卻的跡象。

    上朝前,父親照例與家人訣別。現在連皇宮內部也不安全了,要死,還不如死在
    自己家裡。

    紫音此時倒是安全了,因為自己扛下了沒人敢接的照顧小姐職責,外出採買等會
    與「穢氣」接觸到的工作就不會找她。現在只要踏出家門,回來立刻要仔細檢查,
    有病兆者立刻毫不留情地丟出門去,若敢求幾句饒,就打得半死後照樣丟出家門。

    人們已經瘋狂了。

    小姐身體一日弱似一日,紫音此時倒無暇去管「老太爺魂魄顯靈」的事情了。她
    擔心的是小姐始終沒有好好睡過一覺。

    「小姐,不用擔心什麼蝴蝶或妖魔了。今晚我幫妳守夜。」紫音自告奮勇。

    「不用麻煩了,真要來,妳也擋不住…」

    「擋不住,好歹也要讓小姐先逃,要是啥也沒來,您就可以好好睡覺了。」

    幽華嘆口氣,其實她根本不是怕什麼妖魔或是怨靈,而是更深藏在幽暗中,難以
    探究的東西。但紫音這丫頭一旦下了決心,想要阻止她是不可能了,也只好不置
    可否。

    *                     *                     *

    不平靜的夜。

    不時有人的哀鳴聲,不知是患了病還是單純因為恐懼而在夢中嘶喊。不管是真的
    病、假的病,一樣能折磨死人。

    紫音瞪著一捻燭光,抱著一根木棍。聽見幽華的輕微鼻息,稍微感到安心。

    月光,腳步聲,人影!

    紫音一驚,簾前出現了一個佝僂的身影,踩踏地面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她往後一縮,想尖叫卻又怕驚醒幽華,手拼命往後伸,想要安靜地叫醒她。她想
    轉頭,但那個人影穿過了簾幕,一腳踏進幽華房間。

    一個模糊的、沒有臉孔的影子。

    紫音死瞪著它,聽說當狗對妳發怒時不能逃,只能死瞪著牠,這樣牠就不會咬妳。
    紫音現在用對付惡狗的法則處理眼前不可知的物事,也是湊合著用得了。

    那個影子走了過來,不是飄,而是用一種怪異的節奏走路。咕咚!咕咚!嬰兒學
    步似的,頭伸了過來,離紫音的臉僅一臂的距離。

    一轉頭,露出了臉,不是老太爺。

    這張臉好熟,紫音想了一下才想起,是那個驅魔儀式的主持,被她罵過「老賊」
    的便是。

    他嘻嘻地笑,問:「記得我嗎?」,露個沒牙嘴。

    紫音猛地往後一躍,想帶著幽華逃走,背後卻碰到了某個冰冰涼涼的東西。抬頭
    一看,差點哭出來,原來老太爺在後面。兩個老人,或說老鬼,挾著紫音。

    --完了,我死了,它們有兩個。

    紫音暈過去前,那是她最後想的,無厘頭的念頭。

    「你們想幹什麼?」冷冷的聲音,是幽華。「不准對她出手。」

    兩隻老鬼轉過頭,一般無牙的嘴,向她笑。

    「我們怎敢呢?」她爺爺說。

    *                     *                     *

    縱橫千里,跳躍古今,無數畫面閃過藍的眼前,她閉著眼,身軀微微震動,一會
    才又睜開眼。

    「紫大人,您要我找的答案,已經出來了。」藍說。

    「好慢。」紫的口氣像個不滿意的老師。

    「因為有趣的東西太多,東找西找,就拖了一些時間。」

    「我看,是平常疏於練習吧?」紫的回答總是無情地打中要害。

    藍低頭不語,紫只好換個溫柔的口吻問:「好啦,告訴我吧。」

    「那個蝴蝶的真身叫『死之蝶』,是冥河旁的特產,專門吸食彼岸花的花蜜為生。
    會被冥府大量繁殖,主要是因為人類的數量越來越多,用來幫助逐漸不敷使用的
    死神。馴養過後的死蝶無危險性,但偶爾也會有野生的死蝶穿越境界的裂縫飛至
    人間。若大批死蝶飛至人類城鎮,就是一場大災難。一般人類的說法是,瘟疫。」

    「原來是死神的小代理人,難怪我的境界之壁也差點擋不住。」紫說。

    「死蝶最早被人類目擊的紀錄是在中國,一個名叫莊周的年輕人。當時他已經餓
    到靈魂都快出竅了,那蝶被這死亡的氣味吸引,險些把他的靈魂給吃掉。要不是
    他有些要好的妖怪朋友,眼看狀況不對趕緊把他抱出家門,狂奔三十餘里,他早
    已一命嗚呼。誰知他醒來之後卻稱這簡直是他有生以來最棒的體驗,不知他是蝴
    蝶還是蝴蝶是他,一直到老還在說好想變成蝴蝶,再一次就好。氣得那些妖怪們
    直說再也不救他了。」

    「渾小子。」紫搖頭苦笑。

    「這是因為死蝶翼上有一種幻覺物質,讓人在臨死之際產生一種絕妙的幻覺,看
    到光、看到想見已久的人之類的。如果死蝶被某些東西趕跑,撿回一命的人便來
    說這些體驗,並且衍生出眾多宗教裡所謂的天堂理論。」

    「夠清楚了。那麼,為什麼幽華的身旁會有那麼多野生的死蝶?」

    「簡單來說,是過往神明的一場惡作劇。」

    「原來如此。」雖然紫只想知道這樣,但藍仍是繼續講下去。

    「某個太無聊的神明路過西行寺家,碰巧看到她母親扼死兩個女兒的悲劇。在同
    情心,也或許只是單純好玩,把兩個未成形的靈魂附在信手拈來的死之蝶上。」

    「原本只是無傷大雅的惡作劇,頂多是個因果報應的老掉牙故事,嬰靈向父母報
    仇云云,但祂低估了幽華的可能性。小時喜歡到處亂玩的幽華,有幾次跑去她們
    的埋骨之處玩,兩者產生了某些無心的交流,及到成形時,兩個幼小的靈魂不去
    找血緣最強的父母,反而先被她們的姊姊吸引過去了。」

    「真可憐,總是會吸引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紫搖頭。藍瞥了她一眼,沒敢
    說出心中的想法,只是繼續往下說。

    「她們長期待在幽華身邊,身為人的意識越來越強烈,幽華對她們而言太耀眼,
    具有強烈的『生的芬芳』,而那正是她們缺少的。她們很喜歡她,甚至可以說,
    崇拜著她。」

    「幽華在幸福的幼年時期,心境距離她不幸的妹妹們太遠,但隨著年齡越長,心
    中的不滿也鬱結越多,情緒開始與妹妹們起了共鳴。某一天,她們開始想為姊姊
    作些什麼,卻又不知道什麼是合宜的舉動,只能隨著她最粗淺的情緒反應。」

    「於是她爺爺會死,是因為…」紫輕嘆。

    「是啊,僅僅是天氣熱,有些煩躁而已。」

    只是類似「好煩啊,快消失吧,討厭的老頭」這種想法,每個人類都會有的,幽
    華不同的是,她想了便真的會實現。

    兩人一時無話。

    *                     *                     *

    「你是說,我殺了你。」幽華用釐清頭緒的口吻說:「還有你。」

    指著兩位老人家,他們默契十足,連點頭的節奏都一樣。

    「妳說的蝴蝶我們看過啊。」她爺爺說:「雖然現在又看不到了,但是之前確實
    看過那玩意,對吧?」

    老和尚點頭:「應該是…在『那一剎那』吧。看見一隻通身潔白透明的蝴蝶飛過
    眼前。現在雖然看不見,卻感覺得到。我們之前早就想來找妳,但不敢進來。」

    她爺爺接口:「因為我們害怕嘛。但是今天這位可憐的小姑娘待在這裡,讓房間
    裡的蝴蝶減少到接近沒有,這才拼了老命也要進來。我們不是故意要嚇她的,她
    醒了,麻煩小幽妳幫爺爺道個歉。」

    老和尚說:「我們來此,是想幫京城的人求個情,若您心情不好,百姓是無辜的,
    拜託不要把脾氣發在他們身上。」

    「為什麼向我求情?」

    「那蝴蝶不是妳放出來的嗎?」

    「不是我!」幽華大叫。兩位老人家嚇得倒退兩步。

    「西行寺老兄,感覺到沒?那見鬼的蝴蝶又來啦。」老和尚叫:「逃命要緊吧。」

    「小幽,妳聽我說。」她爺爺按著她肩膀:「爺爺相信那些蝴蝶不是妳放的,但
    是妳顯然有某些法門能夠操控牠們…」

    「為什麼什麼都跟我有關!?」幽華搖頭:「為什麼什麼都是我的錯!?」

    啪!她再度看見那地獄般的圖畫:死之蝶如潮水般湧入房間,吞沒了燭光,壓破
    了牆壁,拆碎了迴廊,振翅聲響若雷鳴,排山倒海,無處可逃。

    「完了,老命保不住啦。」老和尚嘆道:「都死了,還會怕死,也真是奇哉怪也。」

    「小幽…」她現在甚至看不見爺爺的臉,只聽見聲音,感到一隻顫抖的老手壓著
    她的肩,那奇妙地給了她某種安定的力量。接著她想到了還暈在地上的紫音,想
    到了許多許多其他的人和事…

    「我不要這一切消失。」一個極強烈的念頭閃過。

    突然,振翅的聲音消失了,一切歸於死寂。

    *                     *                     *

    只聽見老和尚嘶啞的聲音:「我們…還活著?還活著?還活著!哈哈!哈哈!」

    「小幽,妳辦到了。」她爺爺的聲音仍免不了顫抖。

    「我…」做到了什麼?她想問,但是知道只會得到不想聽到的答案。

    「我想睡了…」她說。

    兩個老鬼,餘悸猶存地看著眼前的女孩。

    「睡覺也好,睡覺,睡覺。」老和尚說。

    *                     *                     *

    半睡半醒間,一切變得清晰無比。

    「原來,我一直害怕的,就是我自己。」

    因為只有自己才清楚,自己曾經想過什麼。

    「我殺了我爺爺,殺了老和尚。」

    妳無能為力。

    「我甚至差點殺了紫音!」

    妖蝶繚繞在她髮際的畫面仍清晰可見。還有…

    「父親!」

    當時最難過的時候,確實有想過:「要活便活,要死便死,這麼拖著讓活人受罪
    作啥?讓一切快快結束吧。」

    「所以,我看見的地獄,其實就是我的心。」

    *                     *                     *

    再睜開眼,幽華只看見兩個老人幽靈圓圓的眼睛盯著她。

    幽華揉揉眼:「怎麼還在這兒?不是好害怕我麼?」

    她爺爺赧然說:「仔細想想,我們好像誤會妳了。我們在此,是因為妳取了我們
    的性命…」

    幽華閉起眼,「不想聽」的表情。

    「…但這場瘟疫應該不是妳造成的災禍,不然這裡早已塞滿了像我們一樣的幽靈
    了。我們得向妳道歉。」

    「沒什麼…需要道歉的。」幽華說。

    「但是,想求的事情還是一樣。雖然妳不是放蝴蝶的元兇,卻顯然有某種跟它們
    溝通的能力,能讓它們聽妳命令活動。我們代替京城,不,全天下的百姓懇求妳,
    想個辦法,救救這個國家。」

    「那對你們來說,很重要嗎?」

    幽華的反問讓兩個幽靈傻眼了。習於被家國大義驅使,不論實質作了什麼,至少
    嘴巴上也得說自己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沒想到這女孩不吃這一套。

    「你們都死了。」幽華問:「又為什麼覺得這個很重要?」

    「我們…」老和尚一口氣接不下來,臉漲得通紅:「天啊,哪裡生出這妖孽!救
    人如水火,還需要問什麼重不重要!?」

    「冷靜一點…我這孫女向來脾氣就是這樣…別介意啊禿兄。」

    「別叫我禿兄!我最恨別人提我光頭!」

    「那你之前為何不糾正我?再說怕別人說你光頭,那幹嘛去當和尚呢?」

    看他們都動氣了,幽華終於笑出來,兩鬼楞楞地看著她。

    「我懂了,我會想辦法的。」她說:「但可不是為了什麼天下百姓,想那些只會
    讓我頭暈。是你們要求我作這件事情,所以我才去作,這得說在前頭。」

    「因為覺得對我們有所虧欠?」老和尚問,一臉的不可思議。

    「對。」幽華說:「若你高興,也盡可以跟你的幽靈朋友們炫耀,說是你們阻止
    了這場瘟疫,榮耀都歸你們。」

    「她怎麼知道有其他幽靈要求我們作這件事情…?」老和尚偷偷問幽華爺爺,卻
    逃不過她耳朵。

    「這個…」幽華只是笑笑。

    要驅使人去作不想作的事,必有強烈動機,也就是「人」或「事」逼著他們去作。
    幽靈曾經是人,也能用人的思考去推測,瘟疫本身既影響不到幽靈,所剩的因素
    就是「人」,對於幽靈而言,那就是兩種可能:陽世之人,或陰世之鬼。

    經常聽說惡靈要找替死鬼,所以可以假設幽靈是巴不得看到人類死,至少也不會
    對人類的死亡感到哀傷。所以幽華才逼問:「為什麼覺得這重要?」,而一問之下,
    老和尚果然露出了惱羞成怒的姿態,那麼八九不離十,不是被其他幽靈請求,
    就是被他們脅迫。

    仔細講解起來就是這麼一大串,所以幽華也懶得說明。老人面面相覷,他們原本
    也不認為幽華真作得了什麼改變,實在是在其他幽靈面前說溜了嘴,這才被逼得
    來找幽華。想不到,這小丫頭好像真有些鬼門道。

    「妳剛剛說:『榮耀都歸我們』,這句話我聽在耳裡,好像話中有話呢。有什麼
    我們可以效勞的?」她爺爺說。

    「我也沒什麼要求,只是如果事成了,別把我說出去,我不太想見你們的朋友。」
    幽華停了一下:「還有,不准去騷擾我家人了。尤其是紫音。」

    「不是吧?我連回來老家都不行嗎?」她爺爺哈哈大笑。

    「回家當然可以,我相信父親也很想見你,但是愛嚇人的壞習慣要改一改。如果
    沒辦法開心的團聚,還不如不要見面。」

    「那妳倒是擔了多餘的心,那小子根本看不見我。」爺爺長吁短嘆。「他什麼也
    看不見、聽不到,鈍得像顆石頭一樣。至於其他人,我不管也可以。好啦,頂多
    我不現身就是,但妳可不能阻止我在這裡到處亂逛,生前我可以這麼做,死後沒
    有理由不行。」

    幽華點頭:「那個自然。那我們說定了?」

    「成交。」爺爺無意間,竟然開始用在商言商的口吻了,渾然不覺自己在跟親孫
    女說話。

    「但是,妳打算怎麼作呢?」

    「讓我想想。」

    幽華的表情完全就像沈浸在一個難解的棋局,皺著眉頭卻微笑。之前糾纏在不知
    敵人是誰、不知如何著手的憂思中,只想躲得越遠越好,現在雖然情況變得更加
    複雜,她卻不再恐懼,因為恐懼的根源已經被釐清了。想通了之前種種無解的疑
    慮,眼前所見的皆是可解的問題。

    --如果最大的敵人是自己…那我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幽華甚至感謝這兩位意想不到的訪客。如果不是他們,也不能這麼明白、迅速地
    把一切攤在眼前。常人也許會覺得難以接受,甚至陷入「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
    這麼倒楣?」的自我放逐,但她現在只覺自己像隻初成熟的雛鷹,剛意識到自己
    有翅膀,於是開始學著,如何振翅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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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22 14:23:31 | 显示全部楼层

    紫雨幽蝶第六話 毒蛾 (上) coolcate著

    本帖最后由 轻影 于 2010-7-22 14:24 编辑

    紫雨幽蝶第六話 毒蛾(上)

    「你們一直都住在這裡嗎?」紫問幽靈們,他們點頭。

    「那麼,昨晚你們跑到哪裡去了?怎麼沒看見你們?」

    一個肥胖的老頭說:「昨晚我們不敢待在家裡。」

    「不敢?害怕什麼呢?」紫問。

    幽靈們面面相覷,許久,才由那個小女孩遲遲疑疑地說:「也沒害怕什麼…只是…
    因為…小姐的心情不太好。」

    這理由讓紫差點滑倒。

    *                     *                     *

    「紫音,妳去找我父親或母親吧,最近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幽華說。

    「如果您真是想好好靜一靜…我就遵命。」紫音話裡帶著濃重的鼻音,昨晚被嚇
    失了魂,今天起床就得了重感冒。

    「妳是什麼意思?」

    「您一定是很有把握,才會答應老太爺他們吧?」

    幽華輕呼一聲:「妳聽見了。」

    「嗯,早在那老鬼和尚大呼小叫時,我就醒了,只是一動都不敢動。」

    幽華聽紫音說「老鬼和尚」不禁笑出來,但隨即又低下頭:「真是的,讓妳看到
    不該看見的可怕東西…」

    「不,其實老太爺他們還好,聽他們跟您對話,倒是讓我覺得『原來鬼也沒什麼
    了不起』呢。」紫音笑:「但您為什麼能那麼平靜地跟他們聊天呢?這才真把我
    嚇傻了,想幫您,卻一句話也說不上。」

    幽華也覺得納悶,為什麼自己能跟這些超乎常理的事物那麼自然的對話?這或許
    也算是一種特殊能力吧。

    「所以,突然想支開我,一定是想作什麼危險的事情,怕波及到我吧?」雖然病
    奄奄,紫音雙眼仍掩不住慧黠:「說一句自負的話,我經歷過的事情可比小姐您
    多這麼一些,想要支開我沒這麼容易喔。」

    幽華說:「若妳知道我想作什麼,也許就不會把話說得這麼滿了。」

    「怎麼?難道要找個發病的人來瞧瞧嗎?」紫音本來笑得輕鬆,見幽華不說話,
    她眼睛轉而睜得好大,表情驚駭莫名。

    「我怎麼想,總覺得沒個著力處。果然還是得實際尋個得病的人看看,才能知道
    怎麼解決問題呢。」幽華緩緩地說。

    紫音真是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說起,她瞪著幽華,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不認識她了。

    *                     *                     *

    兩人靜了很久。

    「請恕我說一句無禮至極的話…」紫音說,聲音有氣無力。

    「請說。」

    「您為什麼覺得自己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我完全不懂,您的信心到底是從哪來
    的呢?」

    紫音不瞭解到底為什麼幽華能夠這麼輕鬆地說這件事,明明是蔓延全城的瘟疫,
    為什麼她講起來好像只是某個簡單的鎖,只要尋到鑰匙就能打得開的東西。她想
    把這些日子聽到有關京城的景況全部跟她講,誇大一些也無妨,好讓這位不知人
    間煙火的大小姐瞭解事情有多慘烈,多不可收拾。但在幽華面前,不知為何那些
    詞句都難以出口了。

    也許是因為她知道就算說得再可怕,幽華都不會怕的。所以很洩氣。像空空的皮
    囊般,丟在地上只有出氣的份,講不出一句話。

    「這個…」幽華沈吟:「我要說,妳肯聽嗎?」

    --別問我肯不肯聽,您根本不用徵詢我的意見啊…我只是個下人而已,而我想聽
    到的只有您告訴我,您不會去作那些辦不到的傻事…

    「…說不上有什麼把握,我只知道爺爺跟我說這瘟疫跟蝴蝶有關,而那蝴蝶始終
    沒有傷害我,牠們一直在我身邊飛來飛去,卻從未想過取我的性命。既然如此,
    是有什麼原因呢?我有什麼牠們想要的東西嗎?如果是的話,我可以據此去控制
    牠們嗎?這樣一想,就感到有些勝算握在手中。牠們不會傷我,所以我去碰那些
    病人應該是安全的。但我不知道牠們會否攻擊妳,所以妳必須離開。」

    「反正原本就不會有人期待我能夠解決這一切,所以我失敗了也不會如何,成功
    了很多人能因此得救。這種怎麼也不吃虧的事情,為什麼不試試看呢?」

    紫音臉色陰晴不定,沈默好一會才深深嘆氣。「小姐,您太聰明,我總是辯不過
    您的。」

    「既然如此,就要聽我的話。在我放棄,主動去找妳以前,別待在我身旁。」

    紫音一言不發地離去了,多少帶點賭氣的成分。小姐什麼都好,就是學不會愛惜
    自己,這總是讓她生氣。

    *                     *                     *

    幽華真找到得瘟疫的人了,一點都不難找,就在她家裡。是個待了數十年的僕婦,
    在僕人中地位不低,平日待人寬和。有一天看著新來的僕役站在大門前發著抖,
    腳板釘在地上,好像門後就是萬丈深淵一般。她突然起了憐憫之心。代替他出門,
    作了她許久未做的採買工作。

    「你還年輕,我活夠了。」她低著頭說完,就走。

    當晚,開始惡寒襲身,在被窩裡拼命忍住不顫抖,咬著牙,死緊。她不敢相信,
    今早的玩笑話竟然一語成讖。

    早上起床,由於年紀大了,總有些熱心人順手幫她做完雜務,甚至服侍她飲食。
    今天來的,是昨天那個感激涕零的年輕人。她臉色不敢有異狀,接過了粥喝一口,
    吐了出來,白色的米湯變成紅紅黑黑的混濁液體。

    她知道自己完了。

    *                     *                     *

    幽華說不上是用什麼方法找人,反正就是憑著直覺到處亂走,誰也不敢擋著她,
    像怕她會突然咬人似的。她順著爭吵聲的方向一直走,聲音越來越大。

    幸好她到得早,在人類最不堪、最骯髒的一面展現出來之前,就找到了那個僕婦。
    眾人的勸解已經逐漸變成斥罵,但一陣語無倫次的嘶喊才是這嘈雜樂曲的主調:
    「我不出去!我不出去!我沒病!我已在這裡待了一輩子!我也要死在這裡!
    要我出去,不如就放把火把我連著這間小屋一起燒去了乾淨!」

    幽華走上前,對著披頭散髮,正在大哭大叫的病人伸出一隻手。

    「過來吧。」她說。

    誰也想不到足不出戶的大小姐竟然會出現在下人的居處,誰也猜不透她到底想幹
    什麼。一片死寂,醞釀著爆發的敵意、恐懼、醜陋的言行都被凝止在半空中。

    「過來。」她又說了一次。語氣溫柔,卻帶著不可抗拒的命令之意。

    那僕婦呆呆地伸出手,就這樣被帶走了。

    *                     *                     *

    回寢室的路上,真不是雞飛狗跳可以形容。前面是惡鬼附身的瘋子小姐,後面是
    病魔纏身的半死之人,有誰敢接近十步以內?無暇顧及顏面或形象,看到一瞬間
    馬上掉頭就跑。幽華早已習慣,那僕婦臉卻越來越蒼白,簡直都快把病痛忘記了。

    「小姐您…」

    「不舒服就不要說話了。」

    「這,這地方不是我有資格進來的…」

    幽華哭笑不得,都快死了,還計較這麼多囉裡囉唆的東西。她坐了下來,看對方
    伏在眼前一動都不敢動,這才想起原來紫音真的是非常不守規矩的小仕女。但也
    不能怪誰,她剛來時也是非常規矩的,會變成這樣完全是自己的責任。

    「老身…明白小姐的意思了…」

    幽華睜大眼睛,奇哉,她一句話都還沒講呢。

    「老身去留只是瑣事,竟然勞動到小姐的千金之體來勸解,也算無盡的光榮了。
    老身這就去收拾乾淨,不給小姐添麻煩,在殘燭餘年,天天祝禱小姐健康平安,
    多福多壽…」

    原來她完全誤會幽華的意思了,不過在這種情況下,這的確是比較合理的推測。
    幽華必須扶住她才能阻止其不斷磕頭,她只覺得眼前這位老婦人可笑又可憐。

    「妳誤會了,老人家。我帶妳來這裡,是想請妳幫我一個忙。」她看著老婦不可
    思議的眼神,又加了一句:「沒有人要趕妳走,我要妳留在這裡。」

    這句話猛然打中老婦心頭某個深處,她伏地大哭了起來。幽華一言不發,靜靜地
    等她把一上午的烏煙瘴氣吐完。

    *                     *                     *

    周圍除了幽華與老婦一無人煙,終於可以下手處理那些惹禍的死之蝴蝶了。

    幽華早就看到老婦的頭上、肩上附滿了死之蝶。一群蝴蝶像繞著一朵大花一樣,
    有時只是單純地飛舞,有時飛下去,會有一絲細細的銀線拉出來。雖然不知道那
    是什麼,總之放著牠們這樣飛就是不妙吧。

    幽華伸手去撥,幾隻蝴蝶繞著她的手指飛舞,奇怪的是從來沒從她身上拉出什麼
    銀線。如果說對老婦像是在吸食什麼,對幽華則像是單純在玩耍一樣,牠們真的
    對幽華沒有敵意。用手驅趕無效,趕一趕又會飛回來,反正她也不覺得這樣就會
    成功,只是隨手撥弄,全副心神只考慮著眼前的情況,以及之後的數十步變化。

    --父親生病那次,我累倒了,死蝶就消失了。

    --昨晚死蝶襲擊,那時我很生氣,後來又退去了,因為我害怕一切會消失。

    --有這麼輕易嗎…?

    若放棄一切常識,就會發現答案實在簡單得難以置信。現在只剩風險,也就是若
    發生意外的代價。

    --最好還是跑到無人的深山才安全,但現在實在辦不到。每一刻都有人在死亡,
    再等下去連眼前這個人都救不到。所以就試看看吧?但如果失敗了,情況到了我
    無法掌控的地步…

    --不,不能牽扯進更多的人了。但那也不是我能決定的吧?先別想那麼多,就算
    只犧牲我,可以接受嗎?如果我會被妖蝶殺掉…吃掉…

    幽華悚然而驚。剛剛與紫音分析時的鎮定,實在是裝出來的。如果有個靠得住的
    法師,她真想聽聽他們有何高見,可惜父親找到的法師沒有一個派得上用場的。
    就像蒙著眼睛走路,右腳滑步出去,發現碰到了邊緣,卻不知邊緣以外是平地?
    還是懸崖?而她現在卻要縱身躍出,未免太傻,總有個理由吧!

    --為了眼前的人?

    不夠。

    --為了天下百姓?

    那不是她認為自己可以管的。

    --為了生者與逝者?

    眼前閃過數張臉孔,特別鮮明的有父親與爺爺的臉,但即使這樣,還是不構成「不
    能逃避」的理由。畢竟她特別在意的,目前都活得好好的。

    --為了我自己。

    也許她早已暗暗期待著如此的冒險,所以無法拒絕這個召喚。想通了這點,也就
    沒什麼好遲疑的了。

    於是,她縱身一躍。

    *                     *                     *

    幽華盯著死蝶。

    --走開!

    蝶兒好像被一陣無形的風吹過,飄遠了些,又飛了回來。

    --走開!走開!別纏著她!

    蝴蝶繞著圈,好像困擾著什麼,飛近又飛遠,像要接近幽華,又被一堵隱形的牆
    擋著,不斷飛撞,遠離。

    她閉起眼睛,專心一意地想著一個念頭。

    --走開!這裡不是你該存在的地方!消失吧!

    反覆默念幾遍,睜開眼,蝴蝶真的都不見了。

    有這麼容易嗎?這個念頭輕輕滑過她心上。

    *                     *                     *

    「果然沒這麼容易。」幽華苦笑。

    站在台階上遠眺,圍牆外滿滿都是白色妖蝶,數量太過密集,遠看簡直像在牆外
    又新築了一堵白粉牆一樣,只是這牆還會蠕動,又像一隻肥大得不得了的幼蟲。

    兩個老鬼沒處可躲,只得又回到幽華身旁,大呼小叫。

    「這下我們完蛋了。」和尚說:「妳到底幹了什麼傻事!」

    幽華像是沒聽到似的,只是喃喃唸著:「如果只犧牲我的話…那還算是好的嗎?」

    「幽…」

    爺爺說到一半,住了嘴,因為看到幽華站了起來。

    「我懂了,只剩這個辦法了吧。只剩這條路可以走了。」

    幽華的臉上從來沒有所謂英雄式的剛毅或殉道者的從容,有的只是一片淡漠,那
    反而更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她跑過庭園,輕輕翻過圍牆,湧身跳進死蝶匯聚的長河中。

    兩鬼一人同時放聲驚呼。

    *                     *                     *

    那感覺就像跳進冬日的河水中。

    這比喻不甚精準,因為死蝶之冷並非肌膚所能感受,而是發自胸中深處,一種極
    度空洞的發寒。儘管外頭天氣暖如陽春,仍會不自覺地打抖,感覺失去了身為人
    能憑依的一切,身上雖穿著衣服,卻未曾有一刻感到比此時更赤裸。無愛、無恨、
    無希望、無止盡,被死蝶重重包圍的幽華,看到了萬物都被歸零,一切價值皆失
    去了意義,那就是所謂的,無明的彼岸。

    --…歌聲?

    在一團無法用人間色彩調得出的漆黑中,幽華聽到一陣很耳熟的聲音,卻想不起
    來是在哪聽過,稚兒的聲音,不成曲調的歌,兩個模糊的光影慢慢朝她走近,形
    影越來越清晰。

    「來玩吧。」

    那是兩副小小的骷髏,一個頂上還有稀疏的頭髮,空洞的眼窩,對著她。

    *                     *                     *

    「小姐!」

    那個人類的驚呼正是來自紫音。她自從告退後一直生著悶氣,氣到連自己重感冒
    都快忘記了。「隨便她要作什麼,我不管了,我受夠了!」就這麼氣鼓鼓地躲在
    一旁,看幽華出去,看她帶病人回來,看她沈思了好幾個時辰,她想阻止,卻不
    能起身,原先以為自己在鬧彆扭,但隨著時間過去,發現不是如此。

    她不能阻止,是因為她根本害怕得不得了。她怕傳染到疫病,她怕看到小姐所說
    的「蝴蝶妖怪」,她怕死。

    所以才這麼生氣,氣幽華任性是一個原因,但更多是氣自己沒用。夜已深沈卻難
    以成眠,窩在角落,房間裡的幽華看起來好近,又好遙遠。

    然後看著她跑出房間,翻過圍牆,才驚呼一聲,接下來的情景卻讓她叫不出聲來。

    幽華全身飄浮在空中,像被什麼未知的力量承著,拉扯著,晃來盪去,輕得像是
    紙剪出來的娃娃般。

    紫音的驚呼只剩下喉頭輕微的「呃、呃」聲,感覺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                     *                     *

    幽華第一次看到這麼恐怖的東西,還在這麼近的距離,幾乎可以看見它們眼窩中
    的泥土。她驚呼一聲掩住臉,那兩個骷髏好像覺得很有趣,笑得非常開心,牙齒
    交擊發出喀拉喀拉的響聲。

    雖然害怕,但感到自己完全被看輕的幽華,一股豁出去的意念頓時凌駕了恐懼。

    「來找我,妳們有甚麼話想說?」她問,語氣冷靜得無懈可擊。

    那兩個身影頓時停了笑聲,面面相覷,如果臉上有肌肉,表情應該是很不可思議吧。

    「還有,跟人說話要有禮貌,妳媽媽沒教妳說話要看著人嗎?」幽華指指眼睛:
    「妳這樣我很難說話,根本不知道要看著哪裡講呢。我想妳們應該不是一開始就
    這樣吧,聽聲音,應該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

    --希望真的是很可愛的小女孩啊…幽華暗暗祈禱,如果看到什麼更可怕的鬼臉,
    不知道自己還頂不頂得住。

    兩個小骷髏頭竟然低下頭,默默地挨罵。許久,才由那個比較大的說話。

    「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要長成什麼樣子…在我們知道的時候,就是這個樣
    子了…」

    語氣委委屈屈,但是聽起來沒錯,真的是小女孩的聲音了。

    「這樣啊…」幽華說。

    「如果真的要像誰,也許就是像妳吧。」那骷髏說。

    「啊!」幽華突然想起什麼,大叫一聲。這耳熟得不得了的聲音是以前聽見過的,
    在家裡庭院的角落有兩個小土堆,小時候常去玩,不知為何就是覺得有種親切的
    感覺,那陣子經常作美好的夢,歌聲,愉快的玩樂都在夢境裡,醒來之後就只剩
    模糊的記憶,後來被母親狠狠打了一頓,這才不敢再去…

    遺忘已久,無數畫面閃過腦海。

    「忘了我們嗎?姊姊啊…」

    短短幾個字帶著龐大的情感與資訊淹沒了幽華,那感覺就像人們有時會作的夢:
    感到突然理解了所有的道理,萬物不分巨細都如此清晰。她看到初生一刻即被剝
    奪生命的詛咒,有痛覺的第一個記憶就是窒息而死,再多眼淚也洗不淨的孤寂,
    在全部瞭解時,她第一次深深覺得自己是多麼幸福,其他煩惱都微不足道了。

    「對不起…我…什麼都不知道…」幽華只說得出這幾個字就說不下去,只是怔怔
    的站在那邊,眼淚一直掉。原來她們只是想要找自己玩,而始終推開她們,恐懼
    逃開的,也正是無知的自己。

    「謝謝妳,即使這麼久了,仍能為我們哭泣。」兩個小骷髏慢慢地覆上一層薄紗,
    逐漸幻化為小女孩的樣貌,幽華看著她們,又笑了,果然很可愛,父親跟母親都
    長得那麼漂亮,孩子怎樣都不會醜的。

    「既然妳來了就很好,我們一起玩吧,永遠永遠,不要分開了。」

    說著,兩人牽起幽華的手。

    「等等。」幽華說。

    *                     *                     *

    迷惑的眼神,對上無畏的目光。

    「我不能跟妳們去。」

    「果然還是害怕我們嗎…」小女孩們頭低低的,語氣卻流露少許危險的陰暗。

    幽華輕敲一下她們的頭,說:「我怕什麼?我問妳,誰是姊姊?」

    「…妳啊?」

    「是我沒錯吧?我多少活得比妳們久,比你們想得周全,所以這事得聽我的話。
    不是我該跟你們走,正好相反,是你們應該留在我身旁。」

    兩雙小眼睛瞪得大大的。

    「看妳們年紀也不小,多少懂點事了,我就跟妳們講道理。看妳們似乎過得並不
    好吧?看我錦衣玉食,整天睡覺遊樂,不覺得很羨慕嗎?」

    妹妹們點頭。

    「其實做人沒那麼簡單的,也沒那麼值得羨慕,只是妳們未曾有這個機會。也許
    嘗過滋味之後,就會覺得還是去當蝴蝶妖怪來得好些,但是妳們必須活過一次,
    才能決定妳們喜不喜歡,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逐漸明白幽華的意思,妹妹們既是歡喜又是迷惑,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妳是說…妳允許我們附在妳身上?」

    「什麼附不附身的,我是不太懂。」幽華說:「我要妳們跟我一起看看人們,跟
    他們說話,吃人間的食物,嘗嘗未竟的人生,總之在妳們滿意前不會趕妳們走的。
    即使我只能佔著用手臂劃個圓那麼窄小的空間,也會留給妳們一塊地方。」

    「我們…是死之蝶的化身。我們能夠自由遨翔境界之間,去過的地方遠超乎姊姊
    的想像,妳卻認為我們會想被禁錮在這小小的軀體中,直到妳老死為止?」

    「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不滿意嗎?」

    「不…夠好了。」

    幽華突然感到兩手空了,妹妹們又化為骷髏,隨即碎成粉塵,隨風散去。白色的
    長河也隨之飛翔入天際,化入夜空的銀河與繁星。

    *                     *                     *

    「咒術…」藍說。

    「嗯,雖然沒有學過任何陰陽道之類的學問,但幽華作的事情本質與咒術原理是
    相通的。咒術絕非命令,咒的起源正是為了讓不同物種和諧共存,通過雙方熟悉
    的形式,達成互利的關係。可惜日子一久,最根本的道理也被淡忘了…」紫說。

    「但也太魯莽了。她只要答錯一句,恐怕就被帶走了呢。」

    「這個嘛…」

    紫想起自己也有問到幽華當時害不害怕,她卻問:「若被她們帶走,有什麼不好嗎?」

    這也許正是她能成功的原因。

    *                     *                     *

    當幽華醒來時,看見紫音睡在旁邊,有些驚訝有些生氣,把她搖醒了。

    「我不是說,沒去找妳前別來找我嗎?」

    紫音揉揉眼睛,說:「沒有必要了…都結束啦。小姐請看看外面吧。」

    房外嘈嘈雜雜,仕女們來去奔忙,看到幽華起身都群聚過來,偷偷地探頭探腦。

    「小姐您已經變成傳奇了,老人家回去後把當晚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她們都知
    道是您用神奇的方法治好了她,甚至有傳言說這瘟疫是被您阻止的呢。」

    紫音笑著,笑容有些苦澀,但幽華頭很痛,未能察覺。

    一切變化得太快了。

    *                     *                     *

    幽華問過才知道原來她足足睡了三天。從惡鬼附身的瘋子,到天仙降世的半神,
    短短三天,世界已經翻了過來。

    雖然仍有人對於「小姐阻止瘟疫」的傳聞半信半疑,她治好那個僕婦卻是不容懷
    疑的事實。再說那天晚上也有許多人被紫音的尖叫驚醒,比較好事的就出來瞧,
    結果就看到了幽華被數十萬隻死蝶糾纏的景象。看不到死蝶的她們,只見大小姐
    飛在半空,傳來傳去,最後幽華就變成了神仙般奇妙的人物。

    瘟疫確實停了下來,只有幽華知道那是因為絕大部分的死之蝶已經離開了京城。
    部分貪食的死蝶仍纏著垂死的病人不放,但死亡的龐大陰影已從人們心中消失,
    死蝶能主宰的似乎不只是肉體的生死而已。

    任何普通人都不會把「能致人於死的能力」當作什麼好東西,但幽華卻不這麼想。
    能控制「死」,也就是可以令人「生」,只是相反的運用而已。想通了這點,這
    能力就變成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隨著傳言越傳越遠,從貴族到僕役,「能否請小姐救救某人…」的要求層出不窮。
    剛開始紫音以「小姐要休息」為由擋了下來,後來幽華說:「能幫就儘量幫忙吧。」,
    之後連續一個多月都沒能好好休息。

    來者不拒,因為對幽華而言是非常輕易的事。雖然襲擊京城的全都是冥府體制外
    的野生死蝶,服從命令的本能卻已深植體內。妹妹們可以與死蝶溝通,所以成了
    幽華與死蝶間的橋樑,她只需動個念頭就能任意指揮來去。幽華與妹妹達成契約
    時已經馴服了絕大多數的死蝶,之後每多看一個病人就多馴服一些,一個月後,
    幾乎瘟疫中全數的死蝶都歸她節制了。

    她剛開始是懷著絕大的熱情在治療病人,當看到痊癒的病人一個個歡喜地離開,
    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作了些有意義的事情。得脫大難的病人或下跪磕頭,或頌著
    千變萬化的美麗詞彙,但她這麼暴起暴落地走過一遭,那些話語都像浮光掠影,
    難以牽動她的心了。

    忙到一個段落,非瘟疫的病人數量越來越多,她也發現這個能力的侷限。雖然能
    讓人「生」,卻稱不上治療,頂多是撐著不死而已。如果對方已經病入膏肓無力
    自癒,也許回家不到三天又性命垂危,她能作的只是拉長迴光返照的時間。

    每當她看見「必死」的病人,用能力驅除掉死蝶讓他們暫時恢復活力與笑容,送
    出門時總是一陣心痛,因為她已經看到對方註定的結局。就這麼送他出去,不就
    等於是見死不救?這讓她著實苦惱了一陣,但很快又覺得自己可笑,以為自己是
    誰呢?總有作不到的事情吧?這麼一想,又開朗了起來。

    大瘟疫的餘波持續震盪著幽華的生活,但距離下一波風起,還需一些時間。

    *                     *                     *

    大難之後,原該休養生息。可惜人類的愚蠢永無止盡。

    讀史常發現,天災彷彿都正巧挑在王朝傾覆的時機到來,古人說這是天意如此,
    暗示改朝換代的徵兆,這無疑是缺乏統計知識的說法。天災時時都可能有,機率
    的問題而已。盛世也有天災,亂世也有天災,只是人禍會使天災變得更加致命。

    大疫讓人口遽減,京城近畿的田畝幾全荒蕪,上面卻無視底下人民的痛苦翻滾,
    只言天皇的權威遭到瘟疫襲擊而受損,於是舉辦了盛大的敬神宴會。一日花費,
    足以養活一個村莊一整個月。

    於是稅賦不減,反而加賦,人民才躲過瘟疫,又來酷吏,後者比前者更加殘暴,
    瘟疫還能跟死神賭運氣,與酷吏賭則是不可能贏,更不可能活命。

    官逼,民反。

    各國都有類似動亂,但是最讓上面掛不住面子的是天子腳下的村莊也紛紛暴亂了
    起來,殺了地方官,以農具為兵器,動亂如燎原烈火般燃燒了起來。而百里外的
    宮殿,仍在笙歌夜夜。

    一日,幽華父親上朝回來,沈默不語。她母親見狀不對逼問,當問到答案時,也
    不禁坐倒在地,只是垂淚不休。

    他接到了命令,帶領數百禁軍,前去京城近郊動亂的中心平亂。

    *                     *                     *

    「侮辱吾皇威信者,格殺勿論。」宣令者是這麼說的。

    對方只是農民,未經團練的一盤散沙,由正規軍隊出動迎擊,必是如砍瓜切菜般
    的輕易吧?原本宮中普遍的論調是如此,但根據前幾天傳來的密報,說當地國守
    的正規軍已遭殲滅,相關官吏均被屠戮殆盡,說話的人聲音就小了,但不久之後
    又大聲起來,還是同個說詞,只是把「正規軍」換成「素質最精銳的禁軍」。

    「原本依律禁軍是不能出城,實在是叛徒囂張妄為,需在火頭延燒之前撲滅方為
    上計…」事實上叛軍已在距京城行軍七日之內的距離集結,火頭早已延燒到屁股
    了,那群高官仍是放著不切實際的高論。

    要派軍出去剿滅,但需秘密,如此近的距離發生動亂,被百姓知道會損及皇上的
    威信。也不能派什麼知名的宿將,一派出去也許就傳言漫天,風聲鶴唳了。於是
    幽華父親因為平時喜歡談武論藝,竟這麼誤打誤撞被挑上了。

    *                     *                     *

    「率領禁軍數百連夜出征,集結當地殘餘軍隊,掃蕩反叛勢力…」

    幽華父親喜讀兵法,但不用懂得兵法,只要有一點腦袋就知道,豈止談何容易?
    簡直是不可能。

    「為什麼會這麼決定呢?」她母親哭得連聲音都瘖啞了:「怎麼會派你去?」

    *                     *                     *

    當夜,幽華房間來了兩個不是人的訪客。紫音驅退了所有閒雜人等,房間裡只剩
    兩個人,兩個鬼。

    「那群老不死的,都這種時候了,還在搞這些小把戲…」她爺爺語氣倒是平靜。

    「小把戲?」幽華問。

    「為什麼會派我兒子?」她爺爺說:「很簡單,我們西行寺家沒什麼顯赫資歷,
    純粹是憑著好運與手腕摸上來的,這妳想必也清楚。」

    看幽華瞪大眼睛,他才摸摸鼻子:「原來妳不知道,那妳現在知道了。」

    一會,幽華嘆息:「其實我早該知道的…」,然後臉色又歸於平和。爺爺很讚賞
    地看著她,好像什麼事都無法困擾她太久。

    「人好群聚,排除異己,我們既然不是名門世族,想要擠進這個圈子自然就得比
    別人賣力十倍。即使這樣,卻還得被他們瞧不起,整天像石牆中的小草一樣努力
    鑽營,那辛苦勁兒妳們這些小蘿蔔頭是不會懂的。」

    「確實。」幽華點頭。

    「妳還好,如果連現任當家都不懂,那就說不過去。」她爺爺露出沈痛的表情:
    「妳父親的宦途不順,妳知道嗎?」

    「有些感覺。」

    父親上朝回來總是嘆氣的時候多,快樂的時候少,與娘家的關係也越來越疏遠,
    多少都可以看出蛛絲馬跡。只是幽華也無能為力,所以一直不去想這個問題。

    「他完全不懂這些,也不想學,整天說些武功又是什麼詩詞的五四三,我真是聽
    夠了,這些對他一點幫助都沒有啊!做官要的是手腕,是身段,該低的頭要低,
    該彎的腰要彎,該看不見的要看不見,事情才能順遂。他一直要率性而為,不屈
    服眾人,把自己弄得好乾淨,結果就是被當成異類剔除。」

    幽華完全瞭解他在說什麼,但她也不覺得那是什麼壞事,反倒覺得這樣的父親真
    是可愛的很。

    「我之前路都幫他鋪好好的,襲了我的官爵,娶個名門的大小姐,只需再建立一
    個足以保身的派系,他的仕途就能走得很順遂。豈料我的計畫才進行到一半,就
    出了意外…」

    說到這,有點尷尬地沈默了。因為大家都知道那意外是指什麼。

    「…我沒有怪妳的意思,小幽。」爺爺說:「真的沒有。我知道妳是無心,而且
    老實說,經過那件事情後我變了許多,而且只有變得更好,不是更差。」

    幽華只當他在說客氣話,也沒有多留心。

    「只是一直以來都靠我保護他,現在我變成這樣也使不上力了。現在老傢伙來到
    這裡,只有一個請求。」

    「請妳幫我照看著那個渾小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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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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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22 14:25:28 | 显示全部楼层

    紫雨幽蝶第六話 毒蛾(中)coolcate著

    紫音已經快要習慣這種暈眩的震驚感了。

    爺爺的意思顯然是在「托孤」。但死去的祖父把兒子托付給親孫女,也真是千古
    未有之奇變。

    「您…憑什麼覺得我能作到這件事情?」幽華慢慢地問。

    「如果沒有經過這次瘟疫,我一定不會拜託妳。」爺爺說:「但是妳已經充分證
    明了實力。聰明勇敢,又有謀略,更重要的是,妳總是不願意見死不救。」

    迷湯一杯一杯灌過來,但幽華早就對這免疫了。當她檢討這次的冒險,總覺得能
    活下來與其說是因為自己過人的智慧或勇氣,還不如說是單純的運氣好。「不願
    見死不救」更是諷刺,她其實已經見死不救很多次了,只是沒人知道。

    但若問她「要不要救父親」,根本想都不用想,答案早就決定了。

    「你這狡猾的老頭…早就不認為我會拒絕吧?」幽華瞪著爺爺裝兇,卻掩不住嘴
    角戲謔的笑。

    「妳真的好聰明。」她爺爺笑得開心:「如果妳是我兒子,事情就簡單太多了。」

    *                     *                     *

    既然已在根本的前提上取得共識,話題就直接切入核心。

    「為什麼您覺得父親會輸?」幽華問。

    「因為沒有贏的條件。」爺爺說:「第一,禁軍已經腐化得很嚴重了。儘管最精
    銳的幾支部隊仍相當強悍,爛掉的卻也是外面難以想像的腐敗,派給妳父親的,
    就是這些爛瓜果之一。」

    「但現在大敵當前,為什麼?」

    「如果真的火燒眉毛,派遣最得力的將領率領最精銳的部隊,那些烏合之眾怎麼
    可能贏得了?他們根本沒有把什麼農民叛亂這種小角色放在眼中,那些大人物想
    的是如何利用這次事件得益。」

    「左大臣與右大臣之間的鬥爭日趨激烈,因為妳母親是右大臣的女兒,妳父親也
    就被畫為『右派』的人,偏偏妳父親又沒跟娘家處理好關係,實質上不屬於任何
    一派的中間份子,就是最好的殺雞儆猴對象。」

    「殺雞儆猴…?」

    「左大臣那邊也許是這麼想:『你這小子沒用,就派出去送死,也殺殺右大臣的
    威風。』,而右大臣則是如此盤算:『想踢走我的人給我難看?但這小子也不知
    道哪天給我惹什麼麻煩,維護他划不來。』,如此這般,一道看似荒謬至極的人
    事命令就出現了,不是沒有人管,而是誰也不想管,大家就索性裝傻裝到底了。」

    「但父親不是說,事情鬧大會影響天皇的威信…」

    「那就不是他們考量的重點了。你當每個做臣子的都真為主子盤算?」爺爺笑:
    「天皇的耳目是誰?是大臣。大臣們說四海昇平就四海昇平,有什麼瞞不過的?
    還有一層:若沒有大病,就顯不出大夫的醫術高明,懂我意思嗎?」

    「所以我父親要輸,小病才會變成大病。」幽華嘆息。

    「是啊,若只是區區地方叛亂,平亂成功了也不值得封賞。但如果是『能夠打敗
    禁軍的盜賊』呢?層級就完全不一樣了吧。」爺爺說:「也許此刻那些大人物們
    正暗中部署下一波由誰平亂,該扶誰?該剔除誰?嚴肅地爭得面紅耳赤呢。」

    幽華全懂了。

    這世界真是一團爛污。

    *                     *                     *

    一人一鬼長談了一夜。幽華問得非常仔細,把行軍的每個細節,人事,敵我的情
    況都一一問明。爺爺也侃侃而談,幽華的問題再刁鑽,再細微,他竟沒有答不上
    來的。

    「爺爺您真的很厲害。」問到累了,幽華不禁感嘆,轉過頭才發現天已經濛濛亮,
    而紫音不知何時早就撐不住睡著了。

    「我以前也沒那麼厲害的。」爺爺仍然精神很好,看不出倦容:「我說過,變成
    這模樣好像沒有什麼不好,無病無痛,不會餓也不會倦,萬里行走也無須太久的
    時間。我在意這件事情,就親自到皇宮,聽聽那些高層的暗盤,瞧瞧禁軍的腐敗,
    甚至遠在數百里外的叛亂,妳當我說的是傳聞?都是親眼看見的。我想,這世上
    大概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幽靈吧。」

    「這樣差不多了,雖然不知道可以做到什麼地步,至少也要把他活著帶回來。」
    幽華說:「有個不情之請,可以請您跟我去嗎?若有您協助我,會更有把握的。」

    「當然可以,我也非常欣賞妳呢。」爺爺說:「真是相見恨晚,如果生前知道有
    這麼個聰明伶俐的小孫女,也許我就會多回回老家。」

    「恕我直言,如果您還在世,絕不會覺得這樣的我有什麼好。」幽華說。

    爺爺猛眨眼睛,想了想,笑道:「也許妳說得對。」

    *                     *                     *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載運錙重的車輛駛在斑駁的泥土地上,馬蹄與人足踏過了
    重重的車軌。宵禁的京城,數支火把點亮夜路,一隻孤軍悄悄開拔了。

    這是隻不應存在的軍隊,因為他們要消滅的是高層口中不存在的敵人,要打的是
    一場贏不了的仗,人人臉上都流露著懷疑恐懼。不受祝福,不敢期待,沒有希望。

    躲在錙重物品間的幽華,剛開始一直警醒著,後來發現根本沒有人會搜查她藏身
    的車輛,也就逐漸放鬆戒備。但只能跟爺爺聊天實在無聊,她不時問些連爺爺都
    沒想過的問題,為此他不時還得幫她去調查。她把所有資料消化了,沈思許久,
    與爺爺交談的片段逐漸組成有意義的畫面,反覆思量,環節一個一個扣緊了。

    在其他時候,就半睡半醒,想著過去的片段…

    *                     *                     *

    今晚就要出征了。

    怎麼這麼快呢?她曾經覺得時間多得令人窒息,但自從死蝶出現在她的生活裡,
    突然一切變得快得像在墜落。

    地上是一套禁軍侍衛的服色,是爺爺幫她摸來的。一包幾天份的乾糧,是紫音千
    辛萬苦偷偷要來的,紫音幾天沒睡好了,現在光是坐著就在打盹。

    --還剩一件事。

    她翻出了紫音平常幫她修髮的刀子,看著自己曳地的長髮。

    --如果要去那麼遠的地方,這就是多餘的東西。

    喀嚓。

    紫音被驚醒了,當她明白幽華要做什麼事情時,眼淚都快掉了出來。

    當時名門的大小姐自三歲時剃了頭後,從此終生都不會剪髮,所以頭髮一般都會
    長到曳地。因為「髮」音同「神明」,時人相信頭髮裡是有神靈棲息的。

    喀嚓。她眼前閃過母親哭泣的樣子。

    --什麼嘛,平常管教我時那麼嚴厲,為什麼在這種時刻卻露出這麼無助的樣子?
    難道這就是妳追求了一輩子的東西嗎?在塵世的濁流中,三兩下就被沖走的薄弱
    圍牆?

    喀嚓,又是一刀。很痛,痛得落淚。一雙手接過了剪刀。

    「讓我來吧,小姐。」紫音笑,人在笑,手卻在抖。

    兩人默然,只聽見刀刃交擊,與青絲落地的細微聲響。

    剪畢,幽華看著鏡中約與肩等長的頭髮,自嘲:「真的變成妖怪了。」

    她躲避著鏡中紫音的目光,後者想要說些什麼,但終究只是蹲了下來,收拾著地
    上的長髮。

    *                     *                     *

    「如您所說,把頭髮埋起來了。」紫音說,語氣是很平靜,幽華卻不敢回頭看她
    的表情。

    「幫小姐整理頭髮,一直是我的工作。」許久,紫音悄聲說:「也許,小姐不需
    要我了吧。」

    幽華明知她會這麼說,卻難以決定該拉住她,還是順水推舟地讓她離開自己。要
    拉住她只要一句話,要讓她離開自己更簡單,只要什麼都不說就行了。

    但為什麼會想讓紫音離開?她從未給自己惹麻煩,雖然怕鬼,卻總是在她與幽靈
    交談時陪在身旁,這樣的人跑遍天下也難找到。她知道的。

    幽華現在回想才明白,會想要她離開實在是怕自己傷了她。不知何時開始,紫音
    在她眼中缺了一種穩定不變的存在感,虛幻得像朵隨手就能摘去的花。也許自從
    能控制死開始,「人類」對她而言就變成了這樣的東西。

    --如果,我稍微心情不好,就會讓她死去…

    雖然紫音會害怕,會想逃離,但從未離得太遠。當她從幽冥黑暗的地方回來時,
    紫音總會在光亮的地方迎接她。

    --如果,她從此離開我…我得獨自面對所有的詭譎異變…

    兩種截然不同的恐懼,交戰著。

    「…怎麼可能不需要妳呢?」幽華用最明亮的聲音說:「有件事情只有妳能作,
    但很難,不知道妳能否作得到喔,即使拒絕我也不會怪妳的。」

    --妳這卑鄙小人,妳明知道她怎麼也不會拒絕的…

    看著紫音開心的臉,幽華只好說服自己這麼作確實是比較好的。若惹得她哭了,
    幽華大概也沒辦法安心出發吧。

    *                     *                     *

    「所以,妳到底有什麼打算呢?」爺爺問。

    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這麼問了。每次講一講話題總會終結在這邊。原因是,對手
    實在難纏。

    「雖然只是地方的軍隊,也不是整天操練好玩的。若是普通農民,怎麼可能會是
    正規軍隊的對手?」爺爺說:「蛇無頭不行,實在是出了一個惡鬼羅剎般的人物。」

    那人不是世代在那邊耕種,只是幾年前流浪到那個村落就待了下來。體格怎看都
    不像個農民,壯碩得可以單手扛起重犁,滿面虯髯與亂髮讓他帶了危險的氣味,
    剛開始村民把他當鬼一樣的畏懼,但他一笑,卻會瞬間變成善良可親的大孩子。

    而且他有個非常漂亮又溫柔的妻子。在寡言的男人與村民間,那妻子起了很大的
    緩衝作用。因為男人的腕力與見識過人,改良村中的水利設施、捕殺噬人野獸、
    驅逐盜賊,村民從畏懼他們,信任他們,最後欣賞他們。

    瘟疫時夫婦均幸而未死,但之後來的苛征暴斂卻更讓人難以忍受。村民們被集合
    一處,最貧窮、擠不出油水的耕戶被鞭打至瀕死,為了警惕百姓政府的無上權威。

    等不到第四個人被打,男人便忍不住了。他抓起一個士兵,輕輕一扭,便把他脖
    子扭成了麻花辮。又抓起一人,一雙巨掌把他頭一夾,便揉成了一團希哩呼嚕,
    汁水淋漓的東西。

    「幹得好!」幽華讚嘆。

    「喂喂…」爺爺苦笑。

    其餘官吏與士兵哪承得住這麼鬼神一般的驚嚇?連抵抗都無力,拔腿就跑。接著,
    他說服了全體村民:既然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餓著死不如飽著死。

    「照我的話作,大家就有飯吃。」他說。

    有這個值得信賴的巨人,餓得如荒野孤魂的村民也奮起了。當夜,地方軍隊殺進
    了村莊,他們還以為該地的村民會像其他地方一樣乖乖等在原處被殺,可惜這次
    劇本不同。村莊裡只剩一個人。

    那個如惡鬼般的男人。

    光是站在那邊就震攝住所有的人,接著不見人影,轉頭一看,帶頭的軍官腦袋已
    經被摘掉了,無聲無息。男人搶過了長槍,一記橫掃,便是數個隊長的人頭落地。
    像老鼠見貓似的,軍隊潰散逃跑,但他們完全不瞭解,這裡可是村民的地盤。

    「殺人!」他大吼:「搶武器!」

    簡潔的命令,四方跟著呼應,逃跑中的士兵完全無心戰鬥,人數又遠低於村民,
    一個兵就被幾個村民圍殺至死。難得幾個誓死抵抗,隨著男人奔走來去,也轉眼
    就戮。

    當晚,村莊爆出了難以置信的歡呼,官倉的糧食被搬出來分食。村民跳起了不合
    時節的豐年祭典,這是叛亂的開始,狩獵季節的前奏。

    *                     *                     *

    「好漂亮的角色。」幽華說:「是俠客呢!沒想到現實世界真有這種人物。」

    「話不能這麼說吧,他是敵人啊…」爺爺哭笑不得。

    「真想見見他啊…」

    「別說笑了吧!」

    爺爺越跟幽華聊天,就越覺得她可怕。那並非外表看得到的原因,而是一種捉摸
    不定的恐懼。他身處官場許久,深知人人皆有其價錢,只要知道怎麼收買,便不
    會多值得畏懼。但是幽華,爺爺與她相處這麼久,卻始終掂量不出收買她的價錢。
    吃著粗糲的乾糧也不抱怨,窩在狹小的空間也不嫌窄。

    --老天,我的孫女是個危險人物。他暗嘆。

    察覺爺爺的神色不定,幽華笑道:「放心吧,欣賞歸欣賞,敵我還是得分清楚的。
    只是,真的沒辦法收服他嗎?」

    「應該沒辦法吧。第一,利益便談不攏,他們要的我們無法承諾,要唬也唬不過。
    何況那種俠客的傲氣是很重的,雖說一文不值,要買可也是千金難買。」

    幽華點頭:「而且如果是那麼厲害的人,應該也有覺悟這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
    即使是神佛,擋在前面也得殺掉了。說起來,其實我們沒有差別。」

    後一句話說得很小聲,爺爺聽不清:「什麼?」

    幽華沈吟片刻,又說:「爺爺,您剛剛說到,蛇無頭不行…」

    *                     *                     *

    行軍第三天,幽華便跑到父親的營帳去,狠狠地把他嚇了一跳。父親又氣又急,
    但看著女兒蓬頭垢面,餓得臉色蒼白,可憐巴巴的模樣,又不知道該把氣往哪發,
    只得一直搖頭:「胡鬧!胡鬧!」

    現在不可能停下行軍,也不可能派人把女兒送回家(外面會怎麼傳?而且又怎麼
    能安心?)但是帶到戰場去?更是天方夜譚。他原本已經做好慷慨赴死的準備,
    突然見到熟悉的家人,繃緊的精神整個鬆散開來,一日騎著馬突然又哭又笑了起
    來,士卒們看到主將的失態,原本就不高的士氣更加低落了。

    幽華穿著隨侍的服色,低調地躲在父親身旁,這部隊本來就是臨時湊起來的雜牌
    軍,要在短短三天之內記清每個人的樣貌名字是不可能的。有些老兵對於這個陌
    生人的存在略略注目,但多數的人並未給予更多的注意。

    「瞧瞧他們。」爺爺說:「主將旁邊多了一個人,竟然無人多問兩句。要是妳是
    敵方的刺客,我兒子早就死了。」

    幽華同意。她怎麼看都不覺得這是可以打勝仗的隊伍,死蝶已經嗅到相當的絕望
    氣味,興奮地騷動了很久。

    「妳到底想幹什麼?」爺爺問。

    幽華只答:「我有話要問他。」

    *                     *                     *

    「妳到底想幹什麼?」父親問,右手搓揉著臉,彷彿用盡全力刻畫「煩躁」兩字。

    「實踐諾言。」幽華說。父親不解,她補充:「在我小時候,你提過,父女倆要
    一起成為後世的傳說。」

    「那些話妳居然當真?」太過荒唐,他不怒反笑:「別天真了,妳完全不明白,
    這是真的行軍打仗,是會死人的,不是小女兒閨房裡說說玩玩的事情。」

    幽華輕描淡寫地說:「說不定會贏呢。」

    「會贏…?」短暫沈默,父親苦笑著說:「是啊,會贏呢。」

    「如果贏了的話,您要怎麼作呢?」幽華問。

    「如果贏了的話…?」

    「如果贏了,您要怎麼處理那些叛民?」

    --問這幹什麼?父親心中不免疑問,但是女兒表情突然變得認真,他也只好仔細
    思索這個從未想過的問題。

    「…饒了他們。」許久,他說:「這不是單純寬大而已。兵法有言:『窮寇莫追』,
    如果投不投降都是死,對方就會拼命,對雙方都沒有好處。更何況,我對於那些
    可憐的百姓也並非全無同情之心。」

    一路行來的荒蕪深深地震攝了他,前一次離開京城時正是豐年,窮苦與死亡從未
    如此鮮明的出現在眼前,但這次出兵看到被荒草吞噬的茅屋,蕪草充斥的農田,
    遍地散落的骨骸,他頭一次感到,天下真的無路可去。

    --末日。眼前再度閃過這些畫面時,心中只剩這兩字。這是末日。在巨大的悲劇
    之前自己的生命顯得無足輕重,死在誰手上,重要嗎?

    幽華露出笑靨,清淡和暖有如春天的微風。

    「終於放心了,雖然我也猜您會這麼想…」她說:「但是確認這件事情仍然讓我
    很高興,您果然是好人。」

    「好人…?」

    「別忘了您今天說過什麼,勝利自然就會到來。」幽華說:「故事不都是這麼說?
    好人總是會贏的。」

    父親完全無法理解女兒在說什麼,但他也驚覺自己女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落得
    這麼亮眼了,當聽到自己的答案時,她的笑容簡直是…美艷無雙。

    最後他決定把這一切當作孩子的戲言。

    *                     *                     *

    雖然幽華的出現讓父親方寸大亂,有個可愛的女兒在旁邊談談說說,終究是一件
    可喜的事情。武將都是粗人,每當他有感而發時總苦無聊天的對象,幽華讓他有
    了傾吐的機會,橫在眼前的巨大災難也就暫時渺如雲煙了。

    行軍距離目標地剩兩日距離,進入高度警戒,對方是好幾股叛軍集結,武器精良,
    戰鬥意志高,而父親收到的命令中「集結殘餘部隊」根本是一個笑話,此地早就
    沒有任何部隊殘留了,孤軍一隻數百人,如飛蛾撲火般衝向死神的懷抱。

    此時士氣倒是非常高昂,一方面是他們開始習慣恐懼,人們不知道的另一面是,
    幽華悄悄驅散了帶來死亡陰影的蝴蝶。

    終於,第一波接觸來臨了。

    有如野獸般豁出去的軍隊,竟然如摧枯拉朽般撕裂了對方陣線,首勝的甜美驚醒
    了他們,接下來的攻勢更如破竹之勢。

    「叛軍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他們真的是門外漢!」沈浸在血霧裡的武士們,醞釀
    著興奮的醉意,像看到什麼金銀寶山似的。叛軍的號令缺乏統一,連動笨拙無比,
    皇軍像大人打小孩一般橫掃數十里,一道道命令傳下去,便是一個一個地方克復。

    太過容易的成功震驚了幽華的父親。

    「難道我是天生的將才?」他自問。

    「大人真是英明神武!」武將們歌頌著。

    「不可思議,是天命所歸?怎麼會打得這麼順手?」兵卒們死裡逃生後,眼前是
    難以想像的榮達。回京城會怎麼獎勵呢?升一級怕還不夠,可能會連升兩級喔!

    幽華默默看著這一切,只提醒快要被勝利沖昏頭的父親:「遵守諾言。」

    父親會意,嚴令軍隊紀律,斬了兩個強搶民女的士兵後,全軍一體凜遵,投降的
    區域便秋毫無犯。剛柔並濟的策略下,一場可能禍延數年的動亂竟然悄無聲息的
    弭平了。

    漂亮至極的勝利,只有一個美中不足的消息。

    叛軍的頭腦據說在皇軍到達之前已經死去,死於不同股叛軍間勢力爭奪的鬥毆。

    相較於這位奇男子意氣風發的出場,真是毫無意義的死亡。

    *                     *                     *

    動亂弭平了。準備班師回朝的路上,一個衣履破爛的婦人,跌跌撞撞的攔住路,
    說是京城來的密使,有要事要面陳大將軍。

    雖然怎麼看也不像,但她報出了左大臣的隱名,實在不能等閒視之。士卒們引見
    到主將面前,她看見幽華父親,便像放空了所有的力氣般倒在地上,幽華父親習
    慣性地走前幾步欲扶,她卻一翻手,亮出一把短劍,衝了上去。

    「為夫君報仇!」她大喊,卻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絆了一下,撲跌在地上,士卒們
    衝上前去,發現短劍剛好貫穿了她的咽喉。

    「小幽,有沒有怎麼樣?」父親驚魂甫定,先問女兒狀況。幽華滿臉被驚嚇的樣
    子,但還是搖搖頭。

    「這是值得尊敬的烈女,不得無禮。」他喝叱拉著婦人頭髮的兵卒。「給她一個
    清靜的處所葬了,可惜不知她夫君是誰,不然葬在一處就更好了…」

    兵卒對主將的仁慈感到不可思議,不過也更尊敬他了。

    「妳不知道她夫君是誰嗎?小幽。」沒有人看得見的爺爺,在幽華背後問。

    幽華看著爺爺,又轉眼,看著爺爺的背後,一個新的幽靈。

    一個壯碩如惡鬼般的男人幽靈,此時卻露出難以想像的溫和表情,臉上緩緩滑落
    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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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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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22 14:26:34 | 显示全部楼层

    紫雨幽蝶第六話 毒蛾(下)coolcate著

    暗夜裡悄悄出發的軍隊,挾著盛大的聲威回來了。

    「究竟有什麼好慶祝的呢?」幽華問。「不管誰贏,殺的都是自己人吧。」

    「他們可不這麼想。」爺爺笑:「何況,現在人們太需要好消息了。」

    論功行賞的餐宴上,千變萬化的諛詞包圍了幽華父親。

    「卿的功勞太大了,該怎麼獎賞好呢?」天皇垂詢。

    左大臣說:「臣等以為,征途勞苦艱險,迅速平亂,足見其識見高明,才能過人,
    官升四品少將,應該是很適當的。」

    幽華父親對答:「臣以為,安境乃臣子分內之責,如此豐厚獎賞受之有愧。且震
    攝賊等乃皇上的威信,臣只是替天行道,清了幾個盜賊,於經濟實無尺寸之功。
    眾同僚謬讚,恕臣不敢苟同。」

    「再者,亂臣賊子的作為實不足以為後世訓。眾臣考慮周詳,派臣秘密前去誅殺
    反賊,現事已畢,大賞重臣恐怕會失了當初的美意。臣以為陛下信賞必罰,體恤
    部屬,仁德愛民,故底下用命的將士應該重賞,但微臣忝為主將,天幸能將亂事
    弭平,功成則應身退,無須封賞。」

    雖然交頭接耳很失禮儀,眾臣仍免不了驚訝得相互張望,原本以為這小子立了些
    功績便會得意得在天皇面前搖頭擺尾,沒想到他竟然說出這麼面面俱到的話語,
    當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了。

    他們可不知道,這段話是幽華爺爺的精心作品。他揣摩上面的意思,深知天皇雅
    不欲讓事情鬧大,叛賊的出現正是為政者最深沈的心病,越是囂張,就越危險,
    姿態擺得越低,上面才越喜歡。

    「政治的奧義,就是好像什麼事情都沒作,別人卻很感激你。」他說。

    政敵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會花力氣把他捧高,但這空心轎子可絕對上不得,坐
    上去,跌下來,不死也重傷。於是爺爺天天托夢、在他耳邊一直念,就是怕他被
    勝利沖昏頭,回到宮裡亂說話。最後受不了,還是請幽華去說,幽華也用巧妙的
    方式把爺爺的意思暗示了父親,爺孫倆搭配得天衣無縫。

    「真是無欲呢。」雖然如此道,天皇的聲音卻明顯是龍心大悅:「『亂臣賊子的
    作為不足為後世訓』,這話說得很好。朕信賞必罰,有功之人必有封賞,雖然你
    不要官爵,俸祿卻不妨多加一些?」

    幽華父親謝恩。雖然一字不著,但眾大臣都知道協議已經達成,西行寺家的小子
    知情識趣,所以史官就可以把此次亂事從史書上抹去了。沒有爭議,天下太平,
    大家都鬆了口氣。

    *                     *                     *

    「有沒有乖乖看家啊?紫音。」

    距離京城半日路程處,幽華就偷偷換好衣服,溜了回家。畢竟城外還容易掩蓋,
    在城裡她實在太惹人側目。父親本來想派人送她回去,幽華嫌麻煩,又怕惹什麼
    沒必要的話頭,留了幾個字就自己跑了回來。反正女兒行事向來叫人莫測高深,
    父親也只好不置可否。

    看幽華又一次翻過家裡的圍牆,紫音不禁感嘆,動作真是越來越熟練了。雖然以
    前也非常敏捷,但這次卻輕盈得像是沒有體重一樣,著地也沒有聲響。

    她看到小姐平安回來真的是非常非常開心,但當她看見幽華與爺爺的後面又多了
    兩個身影時,笑容就消失了。

    「怎麼會!?又多兩個?」

    「啊…」幽華苦笑:「旅行的紀念品吧。」

    *                     *                     *

    「所以…這兩位就是這次叛亂的首領…?」紫音問。

    「首領夫婦。」幽華更正。

    「那麼,這兩位大人物為什麼會跟著您呢?」

    「這個…」幽華的表情實在太無辜,無辜到讓紫音心裡發毛。

    「您…把他們…」紫音說不出那個字。

    「嗯。」

    *                     *                     *

    夜,軍營,將士們興奮得只能淺眠,哨兵警覺地注意著四周的動靜,明日就會與
    叛軍起第一波衝突了。

    「就是今晚了,爺爺。」幽華說。

    「但是,妳能怎麼作呢?」爺爺嘆氣:「妳又不是幽靈,光是離開這裡妳都辦不
    到了…」

    幽靈能夠自由自在地穿梭來去,但代價就是他們什麼也影響不了。雖然惡靈會因
    為對現世的眷戀留在人間,而且他們的強烈怨恨隨著在世間待久了,自然會轉為
    能影響現世的強大力量,但普通幽靈根本待不到那時間就會往冥府報到了。這是
    維持秩序的方法,幽靈想長駐人間,如果沒有足以逆天之道的強烈動機,是根本
    辦不到的。

    但幽華的爺爺說也奇怪,明明沒什麼怨恨,死得糊里糊塗的,對現世也沒有特別
    強烈的留戀,卻一點也不急著到冥府去。老和尚也是這樣,他們原本以為這沒什
    麼,直到跟城裡的一些百年老鬼交談,才發現自己是非常怪異的存在。

    幽華說:「這幾天我一直摸索著這股新的力量,似乎遠不止於致人於死而已。比
    如…現在我可以聽得見軍營裡每一個士兵的鼾聲與夢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剛
    開始覺得很吵,現在逐漸學會調節音量,也就習慣了。」

    「還有,我發現每隻蝶兒都不太一樣,雖然遠看都是皎潔的白色,近看有些發出
    淡淡的藍色螢光,有些則是淡淡的紅色,要非常非常仔細看才看得出來。大小也
    有別,藍色的體型普遍比較大,紅色的普遍比較小…」

    幽華描述得很詳細,比如藍色螢光是「如望日的月光映在白沙地上那樣的淡藍」,
    紅色則是「像秋末的白霜映著周遭落花般的淡紅」,爺爺當然像鴨子聽雷,只能
    諾諾應聲。

    「…藍色螢光的蝶有什麼能力還不清楚,我看得見卻摸不著,目前只知道能讓人
    生病,紅色螢光蝶的能力則非常簡單易懂…」

    幽華隨手撿起一塊石頭:「看得到蝴蝶嗎?」

    爺爺搖頭,幽華嘆氣:「為什麼你們都看不到呢?」

    爺爺說:「看不到也好,上次看到時就死了,搞不好一定得在死之前才能看得見。」

    幽華搖搖頭,在她眼中,淡紅色的蝶已經隨她的心意在石頭上畫了幾圈。她隨手
    一放,石頭掉在地上,竟然一路鑽了下去,嗤嗤有聲,一股輕微的黑煙冒了出來。

    爺爺瞪著地上那個突然出現的小黑洞,就像那凝聚了全世界的古怪玄奇似的。

    「您聞得到嗎?有股淡淡的臭氣…」

    爺爺搖頭。

    「我問過一些見多識廣的老兵,」幽華說:「他們說這效果看起來像是毒,而且
    是從未見過的猛毒。」

    「妳把剛剛變給我看的把戲拿給他們看!?」

    「怎麼可能那麼蠢!」幽華噗嗤一笑:「我拿一支箭,在箭頭塗上那東西,插進
    石頭只露出羽毛,然後跟他們說我剛去幫大將軍裝水,河邊突然射來一隻冷箭,
    沒射中我,中到石頭就變這樣了…」

    「原來那支箭是妳用的…!?天啊,這事還鬧到我兒子那邊,原來竟然是妳!」

    就算箭上塗了毒,能夠貫進石頭只露出箭羽還是令人畏懼的強勁威力。爺爺終於
    理解為什麼最近營區戒備突然變森嚴,除了敵人接近外,更因為他們認為對方擁
    有難以想像的可怕武器。但現在看來,這個「可怕武器」卻跟他們在同一邊呢。

    「妳這樣隨便嚇他們,士卒們以訛傳訛,反而有損士氣,不太好吧?」

    「有什麼關係?」幽華說:「他們就是欠嚇,吃那麼多糧餉,也該展現出一些戰
    鬥力吧。這幾天感覺不是很好嗎?何況,若對方首領是那樣的英雄,這種『一箭
    沒羽』的神箭應該也射得出來,與其在戰場上才看到,不如先有些準備好一些。」

    但是,誰能想得到呢?現在士兵看到的「一箭沒羽的神箭」竟然是由一個看起來
    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少女弄出來的。爺爺搖頭,不知想說安心了還是想嘆氣。

    「妳把他們的警覺心都逼出來了,自己也很難做什麼事啦,想過沒有?」

    「這個嘛…」幽華說:「我剛剛說,藍色的蝶我摸不著,紅色的蝶我卻摸得著,
    而且有趣的是,牠們的毒傷不到我…」

    說著,幽華的身體慢慢浮起了少許,像變戲法似的,爺爺只有瞠目結舌。

    「這樣跟得上您的腳步嗎?」幽華微笑。

    *                     *                     *

    「藍,又是藍色螢光又是紅色螢光的蝶,頭暈了沒?」紫問。

    「紫大人說笑了,再複雜一些的能力我也見過,幽華小姐的能力其實很簡單。」
    藍說:「所謂『淡藍色螢光的蝶』應該就是一般的死蝶,掌管的是『死的能力』
    與『靈魂的吸取』,牽涉到『靈魂』與『命運』等超越人世的境界,幽華小姐說
    看得見卻摸不著,正因為她是現世之人,自然無法碰觸跟自己不同境界的物體。」

    「而『淡紅色螢光的蝶』則比較特別了,我推測那是未成熟的死蝶,因為未成熟,
    未能跳脫境界的分隔線,所以幽華小姐才碰得到牠。能力雖不及真的死蝶,卻另
    闢蹊徑,『未見過的猛毒』暗示其至少足以造成『現存境界內物質的破壞』。」

    紫點頭:「沒錯,幽華稱這種未成熟的死蝶為『毒蛾』,因其身形較小,翅膀較短
    而圓,比起蝶確實更像是蛾。」

    藍說:「簡而言之,毒蛾掌管的是看得見的,物質層次的死,而死蝶掌管的則是
    看不見的,如靈魂層次的死,但為什麼會有兩種不同型態的蝶跟著她呢…?」

    「因為她有兩個妹妹吧。」紫說:「差了兩歲多,一個已經略有意識,一個則是
    什麼都不會的嬰兒。把兩個靈魂跟死蝶硬揉合一起,就會有一個跟得上一個跟不
    上的情形,但那個跟不上的卻又成了新的變種,那個神明也真是惡作劇過了頭…」

    藍深知主人正是好玩鬧的性格,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瞥了她一眼。誰知道這樣也
    被紫抓到。

    「妳一定猜我是否就是那個亂惡作劇的神明,對吧?」紫嘆口氣:「我也許有時
    喜歡開點玩笑,但我是最討厭這種事情了…連妳也不明白嗎?」

    紫的能力如果濫用,可以造成非常恐怖的結果。隨便把不同境界用狹縫接合在一
    起,稍微過頭就會引起天下動盪,產生大地震大海嘯之類的災難,即使只是玩鬧
    性質的玩弄生命,比方把人體接個狗頭,或把蟑螂的生命力與繁殖力轉植到某個
    體型與破壞力更大的物種,馬上變成現代怪獸災害電影的劇本。

    但如前所述,紫能夠得到這個能力,自然是作了某些犧牲,並且在某些嚴格規範
    下才能使用。紫討厭教條,所以沒有任何能夠形諸於文字的戒條,所有的規範都
    已經內化成所謂的「個性」或是「好惡」,展現於內心直覺的反應與決定。比起
    僵化、有爭議空間的條文,這才是能夠有效管束巨大力量的方法。

    所以,她會作許多任性的事,說許多過份的話,甚至作許多很惹人惱怒的惡作劇,
    但是絕不會因為一時高興就去玩弄生命,比如把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型態硬是拉
    在一起。這樣的行為令她厭惡,覺得那完全沒有尊重到靈魂本身的價值。

    藍道歉,她還無法確切理解那界線,所以會用平常的觀點看待紫的能力,這正是
    主人與式神的差別。在紫的允許下她能夠使用部分的能力,如果沒有紫的保護,
    也就無法控制「境界裂縫」的力量了。

    「那麼,那個惡作劇的神明是誰呢?」藍問。

    「名字不重要,因為他已經死…消失了。」紫苦笑,習慣使用「死亡」這個字眼,
    也許真的是跟人類混得太久了。

    「消失了?」

    「一件事情鬧得太過份,被其他神明聯合起來處以私刑,活該。」

    藍搖頭,紫之前還說「有些東西麻煩妳幫我查一下」,根本就是試她實力的藉口。
    想知道的事情,紫早就自己查得清清楚楚了。

    「消失了…這麼說,這個咒也解不開了…在一般的情況下。」

    藍指的是「幽華妹妹與死蝶混和的咒」,已經因為施術者的消失而變成了爛帳。
    附加說明「在一般的情況下」,是因為她知道主人的能力絕非「一般」。

    「嗯。但是,解它作啥?」紫說。

    「是啊…解它作啥?事到如今…」藍沈吟。

    *                     *                     *

    曠野上,月光照著長得可以掩住人的芒草,一人一鬼互相追逐著身影。

    「毒蛾,毒蛾,可以再快一點嗎?我們時間不多呢。」幽華輕聲細語。她身體被
    無數淡紅色光影的毒之飛蛾承著,但除了她沒人看得見,在旁人眼中就像是憑虛
    御風一般。

    像應著幽華的召喚,飛翔的速度又更快了,芒草被風壓推擠開來,搖晃著不自然
    的波浪。爺爺跟隨在後,還是害怕那蝶,與幽華保持著一段距離。

    爺爺回想起出發前的對話。

    *                     *                     *

    「所以,妳要刺殺敵方大將!?就在今晚?」爺爺聲音像是喘不過氣。

    「那是最好的時機,決戰在即,沒有任何人能夠取代他的位置。」

    「但是,但是…那是…很可怕的…」

    「我有牠們幫我。」幽華比一比身旁某些看不見的物事,又指著爺爺:「還有您
    為我帶路,條件不是已經具備了嗎?」

    「妳…」

    「我們有勝算的。」幽華說:「您要作的只有,把我帶到那大將身旁…」

    爺爺感到與紫音同樣的挫敗感,為什麼她能夠把不可能的事情說得非常輕易?但
    又想不出強力的理由去阻止她,雖然幽華每句話都像異想天開,背後卻又像有著
    慎密的思慮支撐,所以她的要求總令人無法拒絕。

    *                     *                     *

    「哈,有趣,有趣。」

    低空飛翔,腳尖掠過點點夜露,幽華玩得很開心,與爺爺凝重的表情恰成對比。

    這女孩好像把「害怕」兩字忘在娘胎裡了,直闖向敵陣中央,身上只帶一把短刀。
    當爺爺問她為什麼不帶長槍或弓箭,她只是用看笨蛋的眼神看爺爺:「帶那麼重
    的東西,怎麼做事呢?」

    但是…一把短刀又能作什麼?又不是到了就好?…爺爺心中無限個問號。

    「爺爺,快一點,需要您帶路呢。」幽華回頭喊,因為風太強,聲音有些刺耳。
    爺爺趕緊比著「噤聲」的手勢:「笨蛋,這邊隨時可能會碰到敵人啊。」

    「不會,這附近沒人的。」幽華喊:「我聽得到,記得嗎?」

    「總之妳小聲一點!!」爺爺感到自己快瘋掉了。

    幽華吐吐舌頭,怎麼解釋都不會懂,她就懶得再說一遍了。若把死蝶佈出去,就
    可以當自己的耳目,偵察固定方圓內所有生命的動靜,這就是幽華能聽得到遠處
    士兵們說話的原因。死蝶本來就是死神的工具,經過數百年的修改已經變得非常
    便利,雖然誰也想不到這工具會落到人類的手上,但幽華何等聰明?沒人教她怎
    麼用,她就自己摸索,推理,嘗試錯誤。

    死蝶能偵察的方圓約是十步之內至少三隻,之後隨面積增加成平方次數增長,但
    幽華根本不用考慮那個問題。她能控制的死蝶數早已遠遠超過任何一個死神,能
    夠偵察的距離可以遍及整座京城還有剩,限於人類腦袋能處理的資料量,她目前
    頂多聽得見三百步方圓內的生命聲響就頭昏腦脹,但那樣也很夠用了。

    所以雖然營區衛哨森嚴,在幽華眼中卻破綻重重,她像是有身體的幽靈,看準其
    交接時注意力降低的瞬間,無聲無息地飄出了己方營區。

    輕而易舉,正如她入侵對方陣營。即使時間逐漸倉促也不心急,她等著,等著,
    等到爺爺確認敵大將位置,等到對方警戒放鬆的那一刻,夜色掩映著身影,倏乎
    來去,潛入了叛軍頭頭們開會場所的正下方。那是個廢棄的穀倉,底下架高的部
    分剛好可以讓身材瘦小的幽華矮身鑽進去,她利用毒蛾輕輕托起身體,腳不著地
    的滑到了穀倉正中,為求不讓人有任何機會察覺,刻意連呼吸都壓得細微。

    「妳真的是第一次作這種事情嗎?」爺爺目瞪口呆。幽華為什麼總是作這種壞事
    時特別有天分,不,簡直稱得上有大將之風。

    「以前偷聽父母講話時,也是一樣的…」幽華用嘴形說。

    怎麼想都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吧!?爺爺完全無法想像孫女是過著什麼樣的童年。

    *                     *                     *

    在空穀倉,幾股叛軍的首腦會合,討論後幾天的戰術。面對這次皇城派出的軍隊,
    不知內幕的首腦自然都非常恐懼、謹慎的面對。

    但與其說討論,更接近爭執,理由很簡單,大家都想活到最後摘取勝利的果實,
    誰也不希望自己的人先去送死。所以怎麼也談不攏,連最基本的首波迎擊,誰的
    手下佈在哪裡都吵翻了天。

    這正是幽華期待的。

    除了那男人外,其餘人都是地方的落魄鄉紳,甚至不乏當地黑社會的混混,有遠
    見的可說一個都沒有,能服眾的也一個都沒有。那男人是唯一能夠統合眾人,用
    魄力壓倒一切的英雄人物。

    所以非殺不可。拔掉這個人物,剩下的就是一盤散沙。

    原本想說若能取得良好的角度,就用石頭淬上毒蛾磷粉遠遠投擲過去。可惜不能
    盡如人意,穀倉的窗戶不是理想的狙擊位置,那個男人基於他豐富的戰鬥經驗,
    沒坐在可以讓敵人放冷箭的地方。

    經由爺爺的指點,她已經悄悄來到男人的正下方,身經百戰的俠客,竟然也感覺
    不到已經有人站到了足以威脅生命的距離。

    --要用短刀?但是…就算殺了他,我也逃不出去了。穀倉底下太窄,如果被發現
    下面有人,就是甕中捉鱉的情勢。要逃,只有把包圍者全都殺掉。

    --…其實那也不是辦不到。但若要殺傷那麼多人命,還不如就安靜地把屋內所有
    人解決掉,從容溜出去吧?但還是賠上太多人了,我的理想是只去掉一個人啊…

    幽華盤算著,卻苦無良策,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扣除回程,若要裝作若無其事
    地在自己的營帳醒來,已經沒有多少猶豫的時間了。

    爺爺不敢說話,只是習慣性地猛擦著額頭,渾然不覺幽靈是不會流汗的。此時,
    幽華眨眨眼睛,耳旁聽著首領們的爭吵,眼前死蝶正翩然振動著翅膀,兩者的頻
    率竟是異常的吻合。一股異樣的感覺爬上了幽華的背脊。

    有人爭吵,有人安靜,但喧鬧的氣氛中醞釀著古怪的能量。隨著那股能量越來越
    增加,死蝶也越來越興奮地拍動翅膀,在幽華身旁盤旋著。

    --這是…殺意?她閃過這個念頭。

    --莫非,想要那男人死的,不只是我而已?

    怎麼想都不對,這男人是他們獲勝唯一的希望啊!為什麼他們會希望他死?死蝶
    的直覺與她的理性強烈衝突,幽華撫著額頭,難以理解,因為實在是太不合理了。

    如果她能跟爺爺交談,也許就能摒除她的疑惑,因為在爺爺眼中這簡單到根本稱
    不上問題。人們對於不可理解的物事總會本能感到懼怕,而那男人優秀的頭腦與
    武功正是他們畏懼的根源。他們好不容易聚眾造反、殺了官,成了一方之霸,便
    開始害怕自己的權力被奪走,害怕男人把他們當棋子去送死以成就自己的功業。

    史上無數君王在存亡危急之刻把衛國最得力的將領殺去,只因怕他們謀反。初嚐
    權力滋味的首領們,竟然開始重複亡國之君的愚行,現在不動手,只是畏懼男人
    的高強武功。

    幽華想到頭暈,終於決定回去再慢慢思考這不可解的問題,既然現在情況如此,
    那她就再把情勢往最壞的方向猛推一把。

    上面,男人搖著頭,沒想到這些傢伙愚蠢到讓他吃驚。如果皇軍得勝,誰都別想
    活命了,他們為何無法理解呢?他已經鎖定了幾個麻煩人物,必要時得讓他們吃
    點苦頭,再放任這些傢伙鬧下去,只是把手下的性命當作兒戲而已。當他正準備
    動手時,一股難以想像的危機感攫住了他。

    --殺意!

    眼前的人們突然目泛兇光,無意義的討論一時靜止了下來。當然,誰也看不見那
    穀倉中滿滿的死之蝴蝶,正騷動著,吟唱令人發狂的旋律。

    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

    他驚訝之餘,反射地伸手去拿繫在後腰的短刀,卻摸了個空。那刀的繫帶斷了,
    就這麼剛好在此刻斷了。刀鞘撞擊地面,滾,滾,滾。

    就慢這麼一步。

    他聽到刀子落地聲,習慣性地回頭一望,突然左手劇痛。竟然有個人突然撲上來
    狠砍一刀,他手臂過於強壯,一刀砍不斷,刀刃卡在厚實的肌肉中,斬斷的上臂
    動脈湧出了大量鮮血。

    男人極為勇猛,沒把力氣花在慘叫,只是一拳擊碎了那偷襲者的頭,轉手,拔出
    卡在手臂的刀刃,左手被這麼劇烈一扭,彎向了不合理的角度,血更是如噴泉般
    灑在地上。

    他持著刀,凝視著各個領袖與他們的保鏢,從左看到右,再看回來。每個人面對
    這威猛的氣質都無法說話,那片刻的沈默被拉得好長,好長。

    雖然大量出血,以他驚人的體力,至少還可以支撐三分鐘,如果他真要拼死動手,
    至少還能再殺四、五人。

    但他只是看著他們,眼中殺氣逐漸隱沒,後來竟然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笑意。

    「算了。」他說,丟下了刀。

    那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直到他倒下去了,好久好久,都沒有人敢接近他。

    穀倉依舊一片靜默,在寧靜的混亂中,幽華消失了蹤影。當外面警戒的農民發現
    情況不對,發現英雄已死而開始大呼小叫時,她早已在回程的路上了。

    *                     *                     *

    「那不是您殺的…」紫音說:「不是…那根本不算…」

    「是我造成的。」幽華的語氣仍舊淡然:「雖然只是推了一把,但這筆帳仍舊該
    算在我頭上。他們顯然也是這麼想,不然就不會一直跟著我。」

    紫音看著那兩個新來的幽靈,眼前有種模糊的感覺,她不知何時竟已淚水盈眶。

    *                     *                     *

    兩個幽靈都是死後幾天跑來找她,男人先來,在她身旁徘徊了許久,看著害他的
    人一個一個敗亡、自殺或被殺,兵敗如山倒。

    然後,看見妻子高喊著報仇,衝向敵軍統帥。他這才知道原來那些首領對外宣稱
    男人是被皇城禁軍中第一流的殺手奪去了性命。直到敗亡後,謊言才被戳穿。

    死蝶輕輕一絆,一推,一條性命,何其輕易地結束了。

    接著,妻子也來找她了。一男一女圍住幽華,不發一言,只是默默地看著她。

    幽華問:「很恨我嗎?為什麼不對我作祟?不索我的命呢?這樣死跟著我,要跟
    到什麼時候呢?」

    兩鬼都不肯說話。幽華只好猜這也許是某種想要逼她發狂的策略,如果是真的,
    那他們可真是白費心機了。幽華根本對此毫無罪惡感。

    「你們已經拔出劍了,就要有對等的覺悟。想要殺人卻不想被殺,天下沒有這麼
    便宜的事情。」

    當她想通了,這事情就無法困擾她。無解的問題已經夠煩人了,她沒有心思耗在
    那些已經想清楚的道理。於是她就單純把他們當背景,有時也會跟他們說說話,
    但大多時候,她簡直忘了身旁多了這兩個幽靈。

    *                     *                     *

    幽華看著低著頭的紫音,心中有些歉意。

    「如果害怕我,這就離開吧,我真的不會怪妳。」

    這句話已經在心中演練過百次千次,但說出來時,還是覺得彆扭得不得了。

    「爺爺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奇怪了,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可怕,不過說真的,我
    滿喜歡這樣的自己,也不會想要改變。能夠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不是很好嗎?
    我既然這麼覺得,那妳最好也別待在我身邊了,為了妳好,也為我好。」

    幽華畫蛇添足地講著。她很想要紫音離開她,那希望之強烈幾乎就跟希望紫音留
    在她身旁一樣,兩股衝突的想法拉扯著,講話就顯得語無倫次。

    旁觀的爺爺覺得好像不認識幽華了,現在的她與這陣子習慣看到的,聰明果斷的
    形象截然不同。而且這麼笨拙的樣子,似乎只會在紫音面前出現。

    但這種事情,當事的兩人是不會察覺的。

    沈默許久的紫音,只說:「對不起,請容許我告退片刻…」

    *                     *                     *

    「我好像真的作不到吧?空寂法師…」

    紫音看了一整個時辰的天空,老和尚的幽靈陪伴著她。「空寂」是他生前的法號。

    「小姐是飛鳥,我只是地上爬的蟲。兩者會相遇是因為鳥不想飛,蟲卻自以為了
    不起了…然後鳥拍拍翅膀,就到了蟲子一輩子也爬不到的地方。多蠢?哈哈…」

    她原本有好多好多話想跟幽華說的。

    幽華離家前,交代她一個艱難的任務。

    「我母親現在已經很脆弱,如果知道女兒不在,大概會發瘋吧。」她說:「現在
    父親的處境遠比她危急,所以我顧不到她了,這事情得由妳來作。」

    「什麼事情?」紫音問。

    「假扮我。」

    紫音以為自己聽錯了。

    「妳必須假裝我在這裡,只是生了重病不能受打擾,四天前我已經摒退了所有的
    訪客,連自家人都不准到我寢室附近,同時老和尚又裝神弄鬼了很久,把這附近
    氣氛弄得很陰森可怕,雙管齊下,我看這兩天都沒有人敢靠近,條件已經完備。」

    紫音知道這幾天小姐誰也不見,但她以為這只是單純因為壓力大而心情不好,老
    和尚的胡鬧也只當小姐不想管,怎麼知道背後有這麼多盤算?

    「但…這不可能啊。我一個人怎麼分飾兩角?」

    「只有妳當然不可能,所以我會請老和尚幫妳。」

    幽華身後轉出空寂和尚佝僂的身影。紫音不禁倒退一步,她還記得那天晚上的老
    和尚對她說:「記得我嗎?」,那表情在回憶裡真像魔鬼一樣恐怖。

    --要我跟一個鬼關在房間裡一個多月?還要假裝大小姐在此正常作息?

    「他人其實很好,只是愛吵鬧了點,沒什麼問題的。」幽華說:「妳會怕的話,
    拒絕沒有關係。我可以另想法子。」

    --如果被抓到的話…紫音暗想,那可不是被丟出家門就可以解決的事情呢…但我
    已經逃過一次了…如果再逃一次,我再也追不上她了。

    「…如果小姐說沒問題,我就相信。」紫音說。

    「我覺得不會有問題。但若真的有意外,無論如何先逃離此地,老和尚會掩護妳,
    該作什麼他都知道了。有什麼事情等我回來總解決得了,妳別硬撐。」

    空寂和尚對紫音露出緬靦的笑容,紫音只覺得前途黯淡。

    *                     *                     *

    原本以為一定撐不過三天,沒想到竟然出乎意料地順利。

    幽華的準備真的作得很充分,幾乎沒有人敢接近她寢室。若偶有訪客,空寂和尚
    一定會先發現,他是第一道防線,狠狠地嚇他一下。紫音會在同時被知會,出來
    擋駕,這是第二道防線。兩道防線都被突破,最後的作法就是紫音真的假扮幽華,
    但是這一步從來沒有被用到。

    大部分的侵入者,如好奇的僕役等,被空寂和尚嚇一嚇就逃回去了。少部分堅定
    的訪客,如來求幽華治病的,紫音也儘能擋得下來。當時還是很重視禮貌,來訪
    一定要先知會,獲得對方的同意才行,那種在門前哭鬧耍賴的貨色是比較少的。

    唯一能夠擊破所有佈局的就是幽華母親,但是她現在心灰意懶,失去正常功用,
    這也在幽華的計算之中。

    雖然如此,也有短暫驚險的片段,有幾次紫音已經做好拆穿西洋鏡之後要逃跑的
    準備了,但最後也都順利撐過。她與老和尚之間,也意外的因為共患難而產生了
    奇妙的革命情感。

    「空寂大師,為什麼您要幫這個忙啊?」紫音問。

    「簡單而言就是無事可作,實在太無聊了。」空寂老僧的嘴扁扁,表情非常逗趣,
    跟他驅魔時的嚴肅大相逕庭。這和尚死了之後似乎意外地激發了喜劇的天賦。

    「當然,西行寺老兄我生前就認識了,現在更是無可取代的朋友。幫他的家庭盡
    一份心力也是做人的道義…」

    「您已經死了喔。不做人了。」

    「沒禮貌的小姑娘,我揍妳喔。」空寂作勢欲打,紫音笑逃,這是她排遣擔憂的
    方式。十天過去,二十天過去,她的擔心早已從自己完全轉移到幽華身上了。

    「我很努力喔。您也要平安回來啊,這裡沒有您還是不行的。」

    *                     *                     *

    有好多好多話想講…自己有多努力,情況有多刺激,最危險時空寂差點把法通寺
    所有的和尚幽靈找來助陣,裝神扮佛只為不讓外人發現大小姐不在家…

    好多好多話,跟幽華驚心動魄的冒險比起來,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她跟我真的是不同的人,不只是天生的身份地位,論智慧、膽識、格局都不在
    同一個層次。紫音深切地感覺到這一點。

    「我要成為小姐的鏡子,反映出您心目中理想的自己。」

    「…好像真是說了非常愚蠢的話呢。」紫音回想,苦笑:「那光芒根本就不是我
    能映照出來的…之前任我胡鬧,只是她懶得發光而已…現在她真的不需要我了。」

    「百萬軍中,取敵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空寂搖頭晃腦地吟著,又問:「這很
    偉大嗎?」

    「不只那些…她還阻止了大瘟疫…只說了幾句話而已…那些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可
    能的事情…幽靈、瘟疫、戰爭,正常人都會怕的東西,她卻完全不害怕…」

    「是啊,她膽子很大,所以這就很偉大嗎?」

    「你不懂啦。」紫音說。

    「我是不懂,但妳說她什麼都不怕,我倒是不同意。」空寂依舊懶洋洋的語氣:
    「我就說得出她怕什麼,至少一樣東西。」

    「…?」

    「她每句話都在逼妳走,卻每句話都在求妳不要離開她。」老和尚說:「傻丫頭,
    還不懂嗎?她怕寂寞啊。」

    *                     *                     *

    當紫音又見到幽華時,身著華服的大小姐看著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淡淡透明、
    白玉色的三個幽靈簇擁在她身旁,竟有一種不屬於塵世間的,虛幻的美感。

    幽華早就知道她來了,卻還是忍不住嘆了氣。

    兩個人,三個鬼,看著夕陽慢慢隱沒,主屋逐漸燃起燈火。紫音取出笛子,沈吟
    許久,直到刀光與殺伐都慢慢沈澱在心湖中,這才吹出了第一個音。

    幽靈們全都震動了一下。那是首流動如夜風的曲子,連嚴肅的爺爺不自覺地隨著
    旋律開始搖晃著頭腦,空寂和尚甚至跳起了笨拙的舞步。兩個新來的幽靈仍不發
    一語,但眼光第一次從幽華身上移開,看著彼此,露出微笑。

    紫音原本想刻意吹些歡樂的曲子,沒想到一吹出來曲調卻如此平靜。她只是想要
    把自己的心意化為音符給幽華知道。

    曲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了。

    「聽到這個,才有回到家的感覺。」幽華轉身,背著月光,紫音看不見她的眼睛,
    只覺得她聲音有種哽咽的感覺。

    「在旅途中,我以為事情一直進展的很順利,一點都不可怕,現在終於回到家了,
    我的手才開始發抖。」幽華笑:「未免太遲鈍了吧?真奇怪…」

    紫音說:「歡迎您回家,小姐。」

    即使全世界都對她充滿敵意,也至少要有一個人始終相信她、陪伴她、保護著她。
    就是這麼簡單的念頭,無須太華美的包裝,平平順順的從笛尖流動到空氣中,每
    一個聽到這曲子的,都會想起那個曾讓他們想要全心全意守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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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难过
    2022-3-7 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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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22 14:48:24 | 显示全部楼层
    合并么~~~辛苦了{:4_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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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与人数 1信仰 +1 收起 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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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不能总是任性,但任性其实是可以被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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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12-12-22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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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0-7-26 01:59:16 | 显示全部楼层
    寫得很好阿~~
    輕影也合併發文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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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难过
    2022-3-7 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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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27 18:07:18 | 显示全部楼层
    「所以,妳這妖怪到底是來幹什麼的?」那個豪爽大漢樣的幽靈,毫無畏懼的盯
    著紫。

    「幽華小姐是無可取代的,最重要的人。」另一個搖頭晃腦的肥老頭說:「如果
    妳想作什麼危險的事情,就算只是惹得她哭了,我們全都不會跟妳善罷干休的。」

    紫哭笑不得,剛剛說她心情不好,你們都不敢打擾她,現在又威脅我,敢欺負她
    就要找我算帳?

    這裡的幽靈是怎麼了?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被誰殺掉的啊?

    *                                *                               *

    夜晚。

    幽華父母在寢室熟睡,庭院裡出現了兩個淺白色光影。

    叛軍的首領,夫婦。

    他們緩緩在庭院徘徊,考慮著什麼,兩個鬼無聲爭執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一起
    往屋子走去,走了兩步卻停了下來。

    月光被屋簷遮擋,陰影中端坐著一個人,不知何時出現在那邊的,幽華。

    幽華應該要露出很煩的表情,回到家以來,每天晚上兩個怨靈都想來騷擾她父母
    或其他家人。卻都還沒實際行動,就看到幽華已經擋住他們的去路。

    「你們想去哪?」她問。

    兩鬼原本轉身欲走,聽到這話暫停住不動。這是七天來幽華跟他們說的第一句話。

    「還沒回到家前,我應該說得很清楚了。」幽華說:「殺你們的是我,要報仇就
    針對我來。敢騷擾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我就不客氣。」

    「……」   

    「這是第七次了,忍著不動手,是因為我欣賞你們,但你們一直挑戰我的耐性。
    難道變成鬼了,我就不能再殺你們一次嗎?」

    「……」

    「還是,變成鬼之後,身為人的豪氣與自尊都丟光了?果真如此,那也真可悲,
    或許該徹底毀掉你們,我也不用煩了?」

    「做得到的話,儘管動手啊,妳這卑鄙小人!」男人終於回話了,咬牙切齒地。

    「妳明明知道我們傷不了妳,還說這些話消遣我們,妳一定會有報應的。」女人
    幽幽地說。

    「我不相信你們找不到方法殺死我。」幽華說:「作不到是你們自己不用心,若
    是我就一定想得到辦法。」

    「喔?什麼辦法?」男人問。

    幽華微笑,不理會對方語氣的挑撥與嘲弄。

    「這問題沒有意義,如果我與你們易地而處,根本不會有報仇的念頭。」幽華說:
    「因為我不欠你們什麼,反而於你有恩,只是你沒察覺而已。」

    「於我有恩…?」男女面面相覷,實在不懂這位大小姐在說哪一國的鬼話。

    「看你們年紀也不小了。」幽華說:「我就跟你們講道理。」

    *                                *                               *

    「我先問你,為什麼當時不抵抗?」幽華說:「你只要撿起那把掉落的刀子,就
    可以殺出一條血路,逃去一個寧靜的所在慢慢療傷,為什麼你卻選擇把傷口搞得
    稀爛,然後流血力竭而亡,一個人也不殺?」

    男人回:「老子不想殺人,需要什麼理由?」

    「說謊。」幽華說:「你放棄生存的希望,等於丟下自己心愛的妻子,如果沒有
    一個夠好的理由,又有什麼面目去對你身旁的人?」

    男人張口結舌,女人瞪大眼睛,幽華的問題直接打中了他們最深的心病。

    「恰好,我都知道你在想什麼,也許比你自己更清楚,要不要我說給你聽?」

    「…哼。」

    「你不是毫無見識的人,你也知道造反是非常嚴重的罪。雖然理智上知道這會讓
    你保護的村民陷入更深的危險,你的俠氣卻讓你無法坐視,那些官吏欺負百姓時
    你一直忍到他們活活打死了第三個人才爆發了出來,就是證據。」

    「哼。」

    「之後的戰鬥你節節獲勝,殺了官,奪了軍隊的武器,但是你的心裡比誰都不安,
    因為都是有你的率領,農民才能打得贏兵,沒有人比你更深切瞭解這一點。那麼,
    如果政府的軍隊更多、更強呢?如果那超出你能保護的範圍,你是否只能眼睜睜
    看著現在歡慶勝利的村民一個一個被殺掉?」

    「你很害怕,但那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如果輸了很有可能被屠村,你看過類似
    慘況,所以你知道自己只能前進。而村莊裡所有民眾的生命太沈重,壓得你喘不
    過氣來,這些事情,我猜你一點也沒跟別人透露。」

    男人不吭氣了,女人不敢置信地搖頭,他確實什麼也沒跟她說,那些日子他一樣
    吃得很多,笑得也很響,只有在午夜夢迴時,他會呢喃些令人擔心的句子。幽華
    說得一點都沒錯,但女人一直以為這種事情只有她會知道。

    「京城開始重視這次叛亂,派了精銳部隊前來剿滅。你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時間緊迫,你主動與鄰近的幾股叛亂勢力聯絡,想要統合成足以一戰的情勢,
    但與領袖們一見面,卻發現對方不是衝動的莽漢,就是靠不住的牆頭草,沒有一
    個能用的。其他叛亂軍也缺乏條理,幾天之內如何訓練成能夠戰鬥的部隊?你感
    到絕望,但仍舊想要一拼,但對方的愚蠢卻超乎你想像,在你尚未能掌握局勢前,
    已經撕破了臉,一刀砍在你身上。」

    「那一刀打碎了你最後一絲勝利的希望。你當然可以殺了穀倉裡所有的首領與他
    們的保鏢,然後呢?你也可以殺出一條血路,帶著妻子遠走高飛,然後呢?你已
    經看到了他們終會分崩離析,毫無勝算,你保護了半天的人民,終究會死於兵燹,
    一個也逃不掉。」

    「於是,你心灰意冷。既然無法回應他們的期待,只能以死相殉。」

    *                                *                               *

    「別再說了…」男人說。「算妳對了,別再說了…」

    「若讓你想起了討厭的回憶,很對不起。」幽華說:「但我必須說清楚,因為我
    不願與你們為敵。你一直看著,除了必要的衝突,家父有濫殺你們任何一人嗎?」

    男人默默不語。

    「如果你沒有死,也許這一仗你們會贏,但你們能贏到什麼時候?真的能夠佔地
    為王直到永遠嗎?我想你很清楚自己手上握著多少勝算。而政府派來的兵力只會
    越來越強,屠戮只會越來越慘,你們贏得越多,最後就會輸得越多。與其那樣,
    還不如敗在家父手上,你們殺了壞官,也許下任地方官會好些,至少會知所警惕;
    而家父拿你的命去交差,這事就此落幕,村民也得以保全性命了。」

    「各取所需,各有所得。怎麼算,都比兵禍纏結數年,死傷無數,最後全村被屠
    來得更好,不是嗎?」

    「這麼說,妳殺了我,我還得感激妳了?」男人說。

    「這對普通人當然說不通,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了。」幽華說:
    「只有英雄會把別人的幸福與生命扛在肩上當作自己的責任。會對你說這些話,
    正因為我認為你是個難得的英雄好漢。」

    男人仰天大笑。那笑聲之大足以驚飛全城的飛鳥,但因為是幽靈,熟睡的人們聽
    不見這豪邁的餘音。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男人瞪著幽華:「我生平只佩服過一個女人,就是我
    老婆。妳,是我第二個佩服的女人。」

    「那真是…多謝了。」幽華輕輕接受了這詭異的讚美方式。

    「在下名叫辰巳,內人名叫若葵。卻不知閣下尊名?」

    「幽華。」

    「幽華,幽華,死在如此人物手上,我也沒怨言了。」男人轉頭看看妻子,語氣
    突然變得溫柔:「我不能向她報仇,因為我實在恨不了她,可以嗎?」

    「你說可以,我就可以。」妻子說:「我本來不愛生什麼風波,何況這樣也不錯。」

    她勾住男人的手臂:「可以永遠在一起呢,我可不准你去找什麼漂亮的女鬼喔。」

    男人的豪邁笑容,頓時黯淡了一些。

    *                                *                               *

    這次的勝利讓幽華父親重新回到了仕途,成為了幾股勢力想要拉攏的對象。但他
    也依舊與眾人格格不入,那倒是爺爺教不了的東西了。

    幽華的生活再次回復清靜。這次事件其中一個餘波就是暫時又沒有人敢來找她。
    老和尚的辦事效率極高,或者說幽靈嚇人不用人教,根本是天生就會的東西。

    沒人找,幽華也樂得清閒。天下依舊動盪,處處都有人死亡,但她把那些全關在
    門外,不想理,也不覺得自己可以理。

    閒暇時就跟幽靈們聊天。跟爺爺聊朝中大小事,跟老和尚聊禪理,跟俠客夫婦聊
    他們以前的冒險與戀愛故事。偶爾紫音會吹笛,幽靈們好像對音樂完全沒有抵抗
    力,只要一吹就會隨著旋律搖晃身體,隨著曲調露出合宜的喜怒哀樂,紫音覺得
    他們真是不可多得的聽眾。

    悠閒的生活。

    *                                *                               *

    幽靈愛聽音樂,也愛喝酒。對於祭拜的食物反倒興趣缺缺,但若是有酒,一個個
    眼睛都亮起來了。

    酒是珍貴物品,幸好西行寺家有的是錢,幽華想要拿到好酒並不困難。雖然幽靈
    無法真的喝下去,卻仍是煞有介事的聞一聞,品一品,再一飲而盡。美酒穿過他
    們的喉嚨灑在地上,平民老百姓看到這景象,大概眼睛都要凸出來了。

    紫音一直搖頭:「好浪費,真浪費,你們就不能換個方式喝嗎?」

    因為她抗議,幽靈們只好以口就酒,習慣之後意思也一樣,只是酒不用灑在地上,
    仍是好好地盛在酒杯中。但幽靈們很堅持絕不喝別的幽靈喝過的同一杯酒,而且
    幽華發現這不是無謂的堅持,他們真的分得出來哪一杯是喝過的。

    「你們真奇怪,我都嘗不出有任何差別啊。」紫音瞪著眼睛。

    「不一樣,不一樣。」空寂和尚搖頭晃腦道:「那杯酒已經沒了『魂』了,比清
    水還不如。」

    幽華一手拿著一杯酒,左看右看,一會後說:「讓我猜猜,左手這杯被喝過了,
    右手這杯還沒,是嗎?」

    這回換幽靈們瞪大眼睛。

    「確實呢…如果說右手這杯還帶有一些生的氣息,左手這杯酒就已經徹底死了。」
    幽華說:「難怪你們不愛喝,那就多倒幾杯吧,紫音怕浪費,我們就一起把你們
    喝過的酒喝光。」

    「耶!?要我喝幽靈喝過的酒!?」紫音。

    「有什麼關係?妳不是分不出來嗎?」幽華。

    「有關係!非常有關係!我…我還是閨女呢…」紫音。

    「那就倒掉囉?」幽華。

    紫音最後還是含淚把酒喝光了。她若看見那些酒倒到地上,就像看見錢噗通地掉
    進了池子裡,那可是非常、非常讓她心痛的事情啊。

    後來幽華也沒喝幾杯,紫音卻喝得太多,暈陶陶地想睡,紅通通的臉頰讓人看了
    就想捏。

    *                                *                               *

    「有沒有什麼未竟的心願呢?」

    星空下,人類與幽靈的酒宴,不知為何討論起這個話題。

    「從來沒想過那些呢。」爺爺說:「也許就是希望這些兒孫好好地活著吧。」

    「真是老掉牙的論調。」空寂和尚說。

    「那禿兄有何高見?」

    「我啊,想去雲遊天下。」老和尚說。

    此言一出倒是語驚四座。

    「其實生前就想去很久了,可惜一直沒有機會,也不覺得自己有力氣去玩。現在
    這模樣還滿好用,無須飲食,不覺困倦,條件不是已經具備了嗎?」他最後一句
    刻意怪腔怪調地學幽華說話,眾人都笑了。

    「那怎麼不現在去呢?」辰巳問。

    「有些事令人灰心吧…你有遇過他們嗎?遇過就會瞭解吧。」

    「啊。」夫婦倆對看一眼,不說話了。

    「請等一下,說清楚吧。」幽華問:「什麼讓您感到灰心呢?『他們』是誰?」

    幽靈們面面相覷,竟然都不答話。

    幽華又問了兩次,只得放棄:「不想回答,也由得你們。」

    老和尚說:「對不起,不是我們不講,實在是怕…」

    爺爺打岔:「就說吧。我們不說,她難道自己找不到答案?讓彼此省點力氣吧。」

    「…也對。」老和尚苦笑:「這些話妳聽聽就罷,幽靈間的恩怨實在不該扯到妳
    頭上。我們沒有要妳援手的意思,這得說在前頭。」

    「所謂的『他們』,就是城裡的其他幽靈。不知為何,我們跟他們很不一樣…」

    *                                *                               *

    如前所述,一般而言幽靈不能長駐人間,除非有什麼足以逆天之道的強烈動機,
    否則都會被某種早已設定好的模式引領到冥河,經過數種審判後再度進入輪迴。
    所謂「逆天之道的強烈動機」非常多樣,對某地、某人或某物異常的偏執、難以
    割捨的愛欲、無法實現的約定等等,都會把靈魂綁縛在這世間。

    其中,最多的就是「仇恨」。

    生前遭受非常的冤屈、磨難、苦刑,死不瞑目的冤魂,組成了龐大的意志體,當
    怨靈的集團出來巡視時,就是諸般百鬼夜行中最凶猛的一種。怨、殺、怒、飢、
    憎、惡、亂,諸般慾念與恨意的濃稠混和,若正面衝突到,任何人類都抵抗不住
    這強烈的黑暗,神智昏亂,其中一種展現形式就是犯下驚世駭俗的瘋狂罪行。

    「那些傢伙可一點都不討人喜歡呢,一群陰鬱、自以為是的混帳。」這是辰巳的評語。

    「那你們怎麼會跟他們有瓜葛呢?」幽華問。

    「他們就是看我們不順眼。」辰巳說。

    「剛開始他們是覺得我們很奇怪,滿有趣的,講話也不會那麼刺人。但越相處,
    言行舉止就越不客氣了…」若葵補充。

    「簡單說,他們嫌我們死得太舒服。」老和尚作結。

    *                                *                               *

    「什麼?睡夢中莫名其妙地過世了?」

    「看見一隻蝴蝶飛過,然後就死了?」

    爺爺與老和尚初當幽靈,非常輕易地被騙出了死因。怨靈們都不敢置信,不然就
    覺得這兩位仁兄來亂的。

    辰巳與若葵的死法比較接近怨靈會有的,但是以他們的標準而言,還是相差甚遠。

    「老兄,要在這邊待,受個苦刑是基本的。看看腸子落了一地的那位,他是腰斬
    後足足拖了半天才死。這個,從指甲到指節,到手臂,一寸一寸拔掉,直到血盡
    痛死。這位,砍斷雙足燒炙,然後丟進火坑裡,已經說不清是燒死還是嗆死了…」

    一個死得比一個慘,每個說起自己的死法都好像在說什麼偉大的事情一樣,辰巳
    跟若葵只覺得不可思議。

    說了半天,只想表達一點。

    「懂嗎?這邊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快滾。」

    *                                *                               *

    幽華搖著頭,無法理解,就像她無法理解為何那些叛軍首領會想殺辰巳一樣。

    「大約就是這樣。」老和尚苦笑:「我們無法保護自己,那還是其次。如果天下
    的幽靈都像他們那麼無聊,那旅行也顯得毫不吸引人了。」

    「但他們都死了,為何還這麼偏狹?死亡帶給他們痛苦,為何卻如此執著?」

    「那就是人啊。」爺爺說:「說不清的…我們擔心的只有,妳。」

    「妳別去淌這渾水。」老和尚說。

    「這是我們的問題。」辰巳同意。

    「這裡的男人都驕傲得很。」若葵說:「若妳硬要插手,只會讓他們更難過。」

    幽華一言不發。場面有些尷尬。

    「那那…」老和尚說:「辰巳兄,你又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話題轉得很硬,但辰巳會意了。

    「這個嘛…與心愛的女人在一起,我怎會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呢?」他說。

    「好個安全到不行的回答。」老和尚嗤之以鼻。

    「說這種話也不臉紅呢。」若葵雙手壓著臉頰。

    「若真要說…就是那些村民吧。活著對他們來說夠辛苦了,很希望看到他們過著
    幸福的生活。」

    這麼一說,若葵也不語了,只是點頭。爺爺與老和尚肅容以對,此時,男人突然
    像個偉大的英雄人物了。

    *                                *                               *

    「爺爺他們被其他幽靈欺負了。」

    「辰巳與若葵的心願。」

    宴會結束,兩件事情掛在幽華心頭,任何一件都不是她能解決得了的。

    「這能力還是太弱了…我還自以為了不起,結果…」幽華自語:「不,怎能怪能
    力弱呢?是我自己不爭氣啊…」

    說到底,「致人於死的能力」還是沒辦法帶來什麼創造性的成果。「帶給人幸福」
    的同時對應著「其他人的死亡」。雖然救了父親她絕不後悔,卻無法因此對於自己
    殺了辰巳與若葵釋懷,當他們不是敵人時,真是很難叫人不喜歡。

    「想要為他們做點事。」、「想要照顧他們!」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他們的心願
    太大了,那還是其次,如果連他們最基本的立足點都無法確保,幽華簡直不知道
    該怎麼去面對他們的笑容。

    「果然…還是得正面對峙,才能想辦法呢。」

    迂迴隱忍並非她的作風。雖然這次她沒有任何援手,自己也知道勝算小得驚人,
    但是,該作的事情,就是得作。

    一夜,她飄然離去了。

    *                                *                               *

    惡靈的根據地在哪裡呢?幽華連這都不知道,只能把死蝶佈出去,以方圓三百步
    左右的面積進行搜索。她身上的十二單衣實在太顯眼了,只得遠遠躲著巡夜人,
    藏在人眼與燈火的死角裡移動。但怎麼找,都找不到惡靈。

    --惡靈有這麼少嗎?從爺爺他們的語氣,感覺那至少是個集團。走了這麼久,不
    至於一個都遇不到吧?

    當夜,她無功而返。翌夜,又重複著同樣的行為,還是一無所獲,不得不停下來
    仔細想想。

    --等等,為什麼爺爺他們會把我身邊當作可以躲避的場所呢?顯然我住的地方就
    是不會有惡靈出現吧?原因為何?說起來,他們好像提過…

    爺爺與老和尚都說過:「我們害怕死蝶。」

    若葵也說過:「妳明明知道我們傷不了妳…」

    「原來如此,用死蝶去找幽靈,他們當然躲得遠遠的。」幽華自言自語:「所以
    不能靠牠們去找,但是…這樣就麻煩了。」

    知道惡靈也會怕死蝶,多少是感到有些安心。但若不能用死蝶搜索,行動的困難
    與危險就大大提高,因為這意味著她也無法察覺周遭人類的動向,隨時都有被人
    看見的危險。現在已過了子夜,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絕不是該在外面亂跑的時間。

    「找個地方躲著,然後把牠們收起來…」看來是唯一合理的決定了。

    *                                *                               *

    夜間清冷的空氣刺痛著她的肌膚,但她一動也不動。

    幽華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跟之前窩在狹小的車裡足足三天比起來,只是躲在樹梢
    的陰影等待實在是小菜一碟。

    慢慢的,他們出現了。

    好多。

    幽華終於瞭解為何老和尚覺得無處可去。怨靈填滿了大街小巷,寬闊的朱雀大道
    比白晝時還要擁擠。琳瑯滿目的惡靈讓她看得眼花撩亂,高矮胖瘦,男女都有,
    有的身形很巨大,像座會走路的高塔,小的也有小如老鼠一般,胖的胖得誇張,
    瘦的瘦得驚人,目不暇給下,只覺得數量多得難以估計。

    「莫非我恰好碰上了百鬼夜行?」

    這是惡靈的慶典。幽靈們把自己的死相當作重要的飾品,用各式各樣的創意形式
    展現出來,腸子打成花結,斷肢四處亂走,長腳的眼珠牽著當寵物,一顆拖著長
    長黑髮的頭顱像章魚般蠕動前進,動作敏捷得超乎想像,全身冒著黑煙的骷髏,
    發出喀擦喀擦的怪異笑聲。

    巨鬼號召下,散亂鬼群排成了隊伍四處流竄。幽華發現值夜的人員好久沒過來
    了。不知是被吃了,還是經驗老到,知道眾鬼要巡城已經先行閃避。既然沒人,
    躲在樹梢的幽華就跳了下去,恰好擋在百鬼面前。死狀慘絕,烏煙瘴氣的怨靈;
    生氣盎然,衣著華麗的少女,詭異而強烈的對比。

    「人類?少女?」眾鬼紛問,這真是怎麼也料想不到會出現在眼前的人物。

    「好吃,看起來真好吃。」也有這種聲音。

    「你是帶頭的嗎?」幽華盯著發號施令的巨大惡鬼。

    *                                *                               *

    四個幽靈,一個人類,隔著朱雀大道看著這場對峙。幽華以家為起點,繞著同心
    圓在找,走到一半藏身,遠遠看見百鬼夜行朝她走來。四鬼一人則是抄近路直接
    朝幽華藏身之處邁進,若不是礙於紫音無法穿牆,他們也許就來得及阻止她,可
    惜就差一步,雙方已被死靈的洪流隔開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生。

    「真是,只要稍不注意,她就會做出讓人大吃一驚的事情…」辰巳合不起嘴。

    「她在想什麼?怎麼看那些壞傢伙都很危險啊…」若葵只敢從指縫看。

    「懂我的感覺了吧?」爺爺嘆氣。

    「還好,要比危險,幽華小姐可不輸他們。」老和尚說。

    和尚所言甚是,原本浩浩蕩蕩的死靈隊伍被幽華的出現打亂,雖然大家都看不見
    死蝶,卻能輕易地看出死蝶畫出的結界,就像樹葉標出了風的軌跡,沒有惡靈敢
    接近幽華前方十五步左右的半圓,更不敢站在她背後。雖然她看起來弱得瞬間就
    會被他們吞掉,背後卻像有什麼巨大、恐怖的陰影盤據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百鬼夜行便紛紛往左往右退潮,像被一把看不見的利刃切成了兩半。

    幽華猜對了,被死之記憶制約的幽靈們,看到能控制死蝶的她,就像老鼠見到貓
    一樣。這使她稍微有了點優勢。

    「我們為什麼要停下來?你們到底看到了什麼?」紫音完全狀況外。她看得見老
    和尚他們,卻看不見百鬼夜行,儘管都是幽靈,所處的境界仍有些微不同,紫音
    畢竟是普通人,沒有那種跨越境界的銳利眼睛。

    若葵把眼前的狀況悄聲告訴紫音,越聽,她眼睛睜得越大。

    「別再罵我了…」老和尚被紫音一瞪,無奈道:「我知道錯了,根本連提都不該
    跟她提…」

    「根本連提都不該跟她提的!」她已經講過無數遍了,仍不厭其煩地重複一遍。

    「安靜…」若葵悄聲說:「別被發現,讓她還需要分心保護我們。」

    這麼一說,他們也只能當個純粹的觀眾,看著這場曠古未有的對峙。

    *                                *                               *

    雖然見面第一眼並不怎麼尊重幽華,但當他們注意到她背後異常的陰影時,眾鬼
    停止了喧嘩,安靜得好像聽得見月光掉在地上的聲音。

    那身著氣派官服的巨大惡靈開口了,他是極少數不露出死相的幽靈,低沈優雅的
    聲音暗藏風雷隱隱,不知已修練多久才有這般道行。

    「歡迎妳,死蝶的主人。我想,妳來此應該不是為了參加我們的宴會吧?」

    「是的…」幽華說:「但我得先冒昧請問,您是誰?」

    她感到自己好像問了個愚蠢的問題,面前的幽靈們紛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竊竊私語。

    「妳…是『門外的人』?」那鬼沈吟許久,問。

    「『門外』?」幽華反問。

    「算了。」那鬼的臉上多了一絲輕蔑:「問別人名字前,妳得先報上自己的名字,
    這是基本的禮貌吧。」

    「是嗎?」幽華說:「其實我問的不是名字,我想問的是,您是否有統率眾鬼的權力?」

    她不想把自己的名字說與那鬼知道,雖然鬼怪用輕蔑的神情掩飾,但他們似乎對
    於「問名」的動作很有戒心。既然如此,她也不想隨便把自己的名字說出口。

    「妳真不認識我?」那鬼左右顧盼,露出誇張的驚訝:「妳真的完全不懂?」

    幽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必須認識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懂」什麼,但是從他囂張
    的言行與周圍鬼怪諂媚的表情中,她確認了自己最初的觀察沒錯,這個鬼正是這
    個隊伍的帶頭者,也許還是全京城惡鬼的頭頭。

    她想知道的就是這個。

    *                                *                               *

    「難道,又是『蛇無頭不行』那招?」爺爺緊張兮兮地說。

    「不可能,小姐不會這麼隨便殺人的,呃,雖然是鬼也一樣。」紫音說。雖然她
    這麼說,周圍的四個幽靈卻沒一個相信她,空寂焦慮得飄來飄去,手刀虛劈喊殺,
    辰巳緊握雙拳沈默不語,若葵對她露出了同情的微笑。

    *                                *                               *

    那鬼全無笑意地大笑許久,突然俯身看著幽華:「我知道妳是為何而來,直說吧,
    答案是不行。」

    幽華眼睛微微瞇起。

    「妳什麼都不知道,卻像迷途的孩子一樣四處亂闖,為了妳好,教妳一些常識。
    這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秩序,若無尊卑,一切就亂了。身為死者,唯一能留住的
    只有過去。過去的記憶決定了我們存在的價值,尊卑因此定序。」

    「自由行動區分了我們與一般閒雜幽靈的差別。那些被小小的思念、執念所禁錮
    的傢伙,就該待在他們該待的地方別亂動。」那鬼說:「我們能四處走動,正因
    為我們執著的不是『某事』、『某人』或『某物』,儘管剛開始會有個怨恨的對象,
    但當那對象隨著我們的詛咒死去,意志不堅的半弔子就會回他們該去的地方了,
    留在這裡的都是被挑選的幽靈,我們能制御這塊土地,正因為我們是無差別地恨
    著這塊土地上的一切,這個在生前像怪物一樣吞噬掉我們一切的城市,死後為我
    們統治也是情理之常。白天勉強讓給人類,夜晚,就是我們的領土。」

    幽華饒富興味地聽著,完全為恨而生的怨靈誇耀生存之道,全然詭異的哲學令她著迷。

    「…而那四個新來的,若我猜得沒錯,妳是受了他們請求來出頭的。」那鬼搖頭:
    「他們死得全無美感,全無價值。我們無法尊重他們,更無法忍受他們跟我們走
    在同一條路上,所以妳的要求我們不能接受。」

    「也就是說,你們覺得他們的存在污辱了你們的價值。」幽華為他們作結。

    「妳懂了,那就很好。」

    「那麼,為什麼之前死蝶騷亂時,你們卻要拜託他們找我解決問題?既然你們看
    他們不起,這麼厲害,為什麼不自己出面解決?」

    幽華的問題似乎刺中了他們的痛處。那惡鬼大吼一聲,眾鬼跟著不滿意的喧嘩。

    「那群該死的蝶我們還沒跟妳計較,牠們害得京城無主遊魂暴增,帶給我們一堆
    麻煩。好不容易可以回來了,卻看見我們的城市被一堆不懂事的小鬼佔據,清掃
    了好一陣,才終於挪出空間可待,這都是妳身旁那些該死的東西造成的。」

    「你們,看得見蝴蝶?」她問。

    那鬼哼了一聲。

    --虛張聲勢,其實他們也看不見蝴蝶,只是像爺爺他們一樣,感受得到死蝶與毒
    蛾的存在。而且他們非常怕死蝶,不然之前死蝶騷亂時就不會躲出城去。

    幽華微笑,隨著情勢越來越明朗,終於感到有些勝算握在手中了。眾鬼不知她詭
    詭密密地笑什麼,但那笑容真是無比吸引人,可愛得不得了,有些鬼甚至看呆了。

    「那麼,那些死於瘟疫的孤魂野鬼,你們拿他們怎麼辦?」

    「我們為什麼要管他們?反正閻羅那邊知道了就會派人來收拾,這本來就不該我
    們去管的。」

    「所以你們把他們趕出城去,放他們四處漂流。」

    「我再說一次,這裡原本就不是他們該待的地方。」惡鬼說:「讓那四個怪幽靈
    待著,是看在之前有幫上我們的忙,極大的讓步了。今夜的事情我可以當作沒發
    生過,但他們若還想得寸進尺,就連現在的立足之地也保不住。現在請妳讓開,
    讓我們享受我們的夜晚。」

    --辰巳說得沒錯,這群傢伙真的一點都不討人喜歡,陰鬱、自大、偏狹、醜陋,
    但這樣正好,我更可以放手去作了。

    「等等。」幽華笑容一斂:「你說完你想說的,就想走了嗎?」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值得說下去的。」

    「我認為有。」幽華說。

    幽靈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幾個看起來年資較長的幽靈對帶頭惡鬼說了幾句耳語,
    那鬼臉色變了。

    「妳…什麼時候…」

    這壯麗場景可惜只有幽華看得見。白玉色死蝶悄無聲息地包圍了整條朱雀大道,
    把放出濃黑色瘴氣的鬼圍得密實,在像棋盤般的縱橫交錯的京城道路,他們像一
    條即將被吃光的巨龍,最後一氣握在幽華手中。

    「在你忙著教我優良傳統與常識的時候。現在換我要說話了,請你好好的聽。」
    幽華說:「我的要求很簡單,請你們別再欺負我的幽靈了。」

    隊伍最外圍的惡鬼發出了慘叫,雖然他們看不見死蝶,卻感到那可怕的氣味不斷
    朝他們逼近,隊伍不斷往內潰退,又被內圍比較資深的鬼硬擠出去。

    「…安靜一點。」幽華說:「我不懂這個京城這麼大,為什麼你們雙方不能好好
    相處。活了這麼久,難道連一絲容人的雅量都沒有?你們的傳統與驕傲很有趣,
    但有價值嗎?你們有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是堅持著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甚至把
    殘酷的規則硬加在其他族群身上而不自知。他們不反抗,純粹是因為他們贏不了
    你們,不代表你們的堅持就是對的。」

    「妳,膽敢威脅我們?」那巨鬼不敢置信。

    「是威脅嗎?我覺得只是求你們高抬貴手,只要一個承諾而已。而且作這承諾,
    對你們任何一位都不會造成傷害。」

    「如果我們拒絕呢?」

    幽華沒說話,只是微笑。

    「妳要毀掉我們全部?就為了四個幽靈?」

    「給我個理由,說服我,留你們下來比較好。」

    幽華從頭到尾語句不慍不火,但話語背後暗藏的無情殺意,連最見多識廣的惡靈
    都為之震撼。

    沈默,讓擁擠的大道顯得空盪。

    「如果妳期待我們會怕,那妳就錯了。」那鬼發出死靈獨有的空洞笑聲,鼓動著
    嘶啞、蒼涼、破滅的哀傷。

    「拿死亡去威脅幽靈,沒聽過比這更不自量力的事情。妳以為以自己的死亡記憶
    為傲的我們,跨越不了這種恐懼?」

    惡鬼向前逼了一步。

    「試試用妳的力量毀去我啊。一旦妳這麼做了,最好把其他所有的幽靈一並毀滅
    殆盡,因為只要有一個留下,他就會詛咒妳與妳的家族,這一點,我們絕對說到
    做到。」

    「妳要怎麼作呢?死神小姐。」

    *                                *                               *

    已經完全僵住了,雙方都沒有退後的餘地。

    「難道變成鬼了,我就不能再殺你們一次嗎?」

    幽華曾這麼說過,而那並非空口白話。只要能感到對方的生命,就有辦法撲熄,
    在某方面而言幽靈比人類更容易死。打個比方,如果死蝶是風,活人像有燈罩的
    蠟燭,幽靈就是拿去燈罩的蠟燭。「肉體」能幫我們屏蔽掉許多威脅,是非常珍
    貴的寶物。但這件事到死後才會知道。

    幽華認為自己於理絕對站得住腳,錯的是對方。但真要為了四個幽靈把眾多死靈
    毀去,儘管他們是很討厭,卻又嫌小題大作了。這惡鬼頭目此刻展現的氣魄倒是
    讓她很欣賞,硬氣的角色向來讓她欣賞,但也總是這樣的角色才會麻煩。

    巨鬼又跨前一步,他的步幅極寬,區區兩步,已經侵入了死蝶的絕對領域。牠們
    像看到美食般想要疾撲上去,幽華制止牠們制止得非常辛苦,臉上卻絲毫不亂,
    她正在作最後的抉擇。

    --殺?不殺?

    簡單的選擇題,卻有難以承擔的後果。片刻猶豫,情勢已是一觸即發。首領展現
    了強硬姿態,原本恐懼的幽靈們也變得蠢蠢欲動,死蝶興奮而不耐的盤旋著,若
    勉強形容,就像現代的小孩看見蛋糕上插滿蠟燭,急欲嘗試能否一口氣吹熄呢?

    此時,一陣笛音傳來,幽靈與死蝶的擾動讓氣流渾濁,辨不出音源的笛音竟如從
    天而降般,悠揚迴盪在只有一人的朱雀大道上。

    原本鎖死的情勢,瞬間急轉。

    *                                *                               *

    從前京城有位樂癡叫源博雅,癡起來笛子可以連吹好幾天,吹到袖子都沾濕了,
    嘴唇都乾裂了,仍然不停。當覺得月色很美,美到心情甚好,他就在京城亂晃,
    邊走邊吹,從沒有任何妖魔敢去打擾。那純粹美妙的旋律,能抵抗其力量的大概
    只有太遲鈍的人類,失去肉體屏障的鬼物完全抵抗不了,只能隨之起舞,全無作
    祟之能。那是連大陰陽師安倍晴明都學不來的咒術,一種極溫柔的暴力。

    殺氣隱沒,戾氣銳減,幽靈們竟然隨著旋律晃動身子,旋轉、飛舞。巨鬼看起來
    極力抵抗,卻也忍不住露出傻傻的微笑。死蝶的網已散落開來,眾鬼卻不急著逃
    出去,或該說,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危機已經解除,捨生忘死,神智已經飄到不
    知哪去了。若博雅地下有知,看到後人如此繼承他的遺志,大約非把鬼笛「葉二」
    拿出來合奏不可。

    「她怎麼會到這裡!」幽華一直專注於眼前的僵局,竟然無暇注意百鬼夜行外的
    動靜。直到此刻她才發現了紫音與四個幽靈躲在一旁觀看,頓時窘得臉頰通紅,
    自己猶豫不決的樣子都被看光了。

    --妳為什麼這麼急?想要告訴我什麼呢?

    紫音的心意對她而言向來是個沒蓋的盒子,一探即可盡覽。她絕對想不到自己的
    笛音竟有如許魔力,旁邊跟著四個幽靈,對於百鬼夜行的恐怖應該很清楚。會在
    此時吹笛,只因為沒有更好的方式可以跟幽華聯繫了。

    --如果妳在我身邊,會對我說什麼呢?

    幽華沒想到,答案竟然如此簡單。

    畢竟沒有吹不完的曲子,也不再有像博雅那樣的癡人,看不見百鬼夜行的紫音,
    面對眼前妖霧瀰漫的無人街道,能吹完短短的一曲而不發抖已經是她的極限。

    但是目的已達,幽華終於看見正確的路了。

    *                                *                               *

    一曲既終,回過神的亡靈,看見幽華紛紛露出尷尬的神情,這才想起剛剛的猛烈衝突。

    「我想,我是太不懂事了。」幽華肅然道:「今天會發生這種種事情,擾了各位
    的遊興,全是我的錯。請接受我最深的歉意。」

    說完,深深低頭。不用抬頭,也能感到對方的不知所措。

    「哪裡,哪裡。」那惡鬼的頭目說:「我們也過份了些…」

    剛剛還在晃腦傻笑的他,這會完全兇不起來了。其他鬼怪議論紛紛,想不到高高
    在上的,掌管死亡的主人,竟然對他們這些亡靈低頭。這太給他們面子了,簡直
    好得不像是真的。

    「明晚請務必光臨寒舍,雖然只是些微薄招待,請讓我們聊表心意。」

    「有酒嗎?」那鬼問。

    「有,而且是好酒。」幽華答。

    「那就一定去。」那鬼說:「我們多聊聊,沒什麼聊不開的問題,是吧?」

    人鬼相對微笑,剛才生死一瞬的緊張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幽華早已撤了死蝶的
    包圍,那鬼喝令群鬼繼續前進,不少鬼魂經過幽華時跟她鞠躬致意,就這麼喧鬧
    地消失在大道的另一端。

    *                                *                               *

    「好了,下來吧。你們。」

    幽靈用飄的,紫音慢慢爬下樹,肩膀還在發抖。幽華原本想罵她為什麼要作這麼
    危險的事情,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因為要不是紫音吹了笛,她真的會把事情弄到
    無法挽救的地步,但她怎麼想,都想不透是那個環節出了差錯。

    紫音看著鬼怪離去的反方向,問:「他們走了?」

    幽華點頭。

    紫音笑道:「終於追上您了。」

    幽華只是點頭。

    沈默許久的辰巳,走過來瞪著幽華:「我們什麼時候,變成『妳的幽靈』了?」

    幽華說:「從你們跟著我的那時開始。」

    大眼瞪小眼,辰巳賭氣地撇過臉:「胡鬧,真是胡鬧。」

    若葵說:「妳別介意,這是他說謝謝的方式。」

    辰巳哼了一聲。

    「幽華小姐,謝謝妳,我要走啦。」空寂和尚說。

    「走?去哪?」紫音問。

    「哪都行。我說了,雲遊天下。」空寂和尚說:「幽華小姐都敢孤身面對那些妖
    魔鬼怪,我如果再說什麼推三阻四,未免太差勁了。別的幽靈討厭我,排解不了,
    逃跑總是會的。想通了這節,一切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如果你這麼想,誰都無法欺負你了。」紫音拍手。

    「想走儘管走,但我有個無禮的要求,能否把行程拖遲一天?」幽華說:「明天
    要招待那些鬼爺們喝酒,急需要宴會的人才。」

    爺爺點頭:「這話在情在理,空寂你今晚絕對走不掉了。跟那些鬼打好關係,對
    你未來也大有好處。」

    「呸呸,西行寺老兄,別用你的銅臭味把我淹死。好的,幽華小姐,妳這麼說,
    我就多留一天。」

    「明明生前也是愛錢的要命呢,作一次法會要多少錢,裝什麼清高?」爺爺笑。

    「生前會驅魔,騙了一輩子錢,死後卻怕鬼,也真是報應不爽了。」空寂嘆道。
    眾人大笑。

    「唉呀。」幽華說。「巡夜人來了。我帶紫音先走,你們慢慢回去不妨。」

    幽靈們極目望去,哪有人影?但幽華這麼說就是不會錯,他們無意間已對她產生
    相當的信賴感了。幽華背著紫音,毒蛾托起她們兩人,速度絲毫沒變慢,隱入了
    霧茫茫的街道中,幽靈為她們指點著路,而人們仍在酣睡。

    兩個人,四個鬼,正是未來著名的幽靈組織「白玉樓」的雛型。當然在此刻誰都
    料想不到,那是即使在人們最瘋狂的夢想中,都不會有的奇異詭變。

    歷史容納不下的,只有傳說可以。
    人不能总是任性,但任性其实是可以被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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